首页 > 其他小说 > 哑姨
    哑姨其实名叫惠彗,究竟什么时候起称她哑姨已不得而知。只知我这次回家,村里的大人孝都这么叫着,竟连我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改了口,一提起她总说:“哑姨这孩子啊……”

    我家与哑姨只有一墙之隔,小时候我常和她处在一起玩耍、打猪草、赶鸭子什么的。哑姨的脸蛋儿长得跟她的名字一样有灵气,尤其招人喜爱的是那又长又密的眼睫毛。别人讲话的时候她瞅着人家的嘴,我们瞅着她巴眨巴眨的眼睛,看着看着总还是看不够。我们比她小的孩子都叫她慧姐,大人们则叫她慧子。尽管她听不到,但看到她时谁都喜欢叫她一声,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用手招呼示意。惠慧看到了,马上会回报给你一个美丽的笑容,有时还会用手比划着什么。虽然大家并不能真正理解,但好象谁都格外乐意跟她这种特殊的交流。

    她本来有一个哥哥,可是在她八岁那年,一次上山去砍柴,从一个山崖上摔下来死了。她父亲在此之前就得了一种怪病,双脚浮肿,两三年没有下床,一经这丧子的打击,没多久也跟着去了。就这样,一个完整的家在短短几个月之间毁得几乎没了生气。

    善良的乡亲们看着孤苦伶仃的母女俩,常常伸出热心的手扶持她们一把。村长廖叔是个爱要面子的强性人,看到乡亲们你一来我一去地帮着那母女俩,也不甘落于人后,况且又邻着她的右舍,所以,三天两头就让两个儿子云冲和云华去帮着打理点什么。云冲已经十五六岁了,是村子里少有的初中毕业生,因县城离得远,才没再去上学。云华十一二岁,比惠慧大不了多少。但他块头大,跟他哥站在一起不相上下。云华不爱读书,所以小学没毕业就丢了书包满山野闯荡了。

    这兄弟俩领了父亲的“旨意”后,打柴、挑水、插秧、割稻……样样抢着伸手。久而久之,他们好象就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分子,倒使旁的乡亲渐渐卸了帮忙的担子了。有时闲来没事,兄弟俩还会带着惠彗去玩耍,捕蜻蜓捉蚱蜢,摘野花采野果,甚至到村前的杏戏水。每当这些时候,惠慧就会舞着手一蹦一跳的,喉咙里使劲迸出呀呀的声音,粉嫩的脸蛋上那双忽闪忽闪的长睫毛更让人心生怜爱。为了使惠慧能与人更多一些交流,云冲还特意做了一块小木版让惠慧随身带着,随时随地用小土块、小木炭教她认字。后来,这小木板果真就成了惠慧与人交流的重要工具。

    日子依然像村子中的那条杏一样静静流淌着,可孩子们却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乡村纯净的山水把个惠慧滋润得越发水灵了,不知是不是老天为了要弥补自己的过失,才在她聋哑之后赋予了她更多的灵秀。十七八岁的惠慧就像一朵晨露中娇羞欲放的百合,而我们这一群叫着慧姐长大的孩子越发想亲近她的时候,却再也不敢随意扯她的衣角摸她的秀发了。

    不知哪一天起,村里的大人们悄悄议论起来,说村长的两个儿子争着要娶惠慧呢。先是大儿子云冲回绝了媒人介绍的几个姑娘,跟父亲摊了牌,明说非惠慧不娶。村长急了,训了云冲一顿,逼着他去相亲。云冲不干,就跟父亲翻了脸。可是,这一头的火还没熄,那边云华又冒出来说,惠慧喜欢的是他,他才是娶惠慧的人呢。这下一家子可就成了夏天的火焰山了,父亲与儿子、哥哥与弟弟各说各的,各做各的,谁也强不过谁。

    风声传到了惠慧家里,她妈的心里就像被耙子薅来薅去一样难受。一面觉得这么多年来受着人家的帮助,如今害得人家家里闹得一团糟,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另一面又为自己孩子的情形揪心。矣,女儿小的时候虽说不能听不能讲,但因为比别的女孩都来得灵巧可爱,倒也宽慰了许多。现在大了,到了该找婆家的时候了,才像当头遭了棒子一样,痛楚楚地意识到这聋哑将给女儿的幸福带来怎样的打击。虽然平时谁见了惠慧都喜欢,可要让人家把一个哑巴娶进家门,这事摊在谁的桌面上也会头疼的。而要是那不三不四的人家将就了她,不要问惠慧愿不愿意,就是她这当妈的又怎么忍心呢?云冲兄弟俩从小跟惠慧一起长大,向来最关心最呵护惠慧,但他们是那么优秀的酗子,又是村长的孩子,可怜的惠慧哪能做这个妄想呢?

    思前想后,她还是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让惠慧断绝跟廖家兄弟的交往。惠慧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后捂着被头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从那以后,云冲兄弟俩就再也无法叫开惠慧的家门。偶尔在路上见着,惠慧不是匆匆地躲过,就是远远地避开。这可把兄弟俩急坏了。斯文内向的云冲,在与父亲和弟弟闹开后,又因为见不到惠慧,竟然憋得病倒了。

    一天傍晚,云冲从村里的诊所出来的时候,正好和惠慧打了个照面。看到云冲病泱泱的样子,惠慧匆匆的脚步不禁刹了下来,但犹豫一下还是想转身离去。才刚精神一振的云冲发现后陡然跨上几步,却没想到被地上的一个土疙瘩拌了个趔趄,幸好惠慧一伸手,把他扶助了。此时,正好四目相对,惠慧美丽的长睫毛下早已是一泓春水了。云冲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就一把揽过了惠慧紧紧地拥在怀里。

    这事刚好被经过这里的一个大婶撞了个正着。在那个反对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年代,男人女人在大路上那么抱着可是件伤风败俗的事。所以,第二天,村子里就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惠慧,这个从小到大都被乡亲们喜爱的女孩开始在人们嘴里渐渐分化了,有人摇头,有人惋惜,也有人同情。

    哥哥的事让云华既难过又担心。难过的是偏他兄弟俩都喜欢惠慧,担心的是怕惠慧爱的是他的哥哥。他坐不住了,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找到惠慧弄个明白。他一次次地在惠慧的家门口徘徊,又一次次地敲着那扇熟悉而亲切的木门,但却一次次地让他失望。惠慧就好象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他好象已经很久很久不见她的踪影了。但那小院里,那所低矮的瓦屋上飘起的缕缕炊烟,却像沉默的惠慧一样,总向他传达着什么,总牵扯着他的心。

    于是,一向疏于纸笔的云华像握锄头砍刀一样,握着钢笔,憋了一个晚上的劲写下了几行字:

    “慧子,我非常爱你。我明天晚上在后山头的老榕树下等你,你不来我会一直等到天亮,还会天天去等。”

    为了能让那字条确确实实送到惠慧手里,云华找到了我,给了我几颗花生奶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亲自把它交给惠慧。当时才十二岁的我虽然不懂得大人们之间的感情纠葛,但有关惠慧的议论也听了不少。然而我始终喜欢美丽的慧姐,也喜欢高大帅气的云华哥,所以,别说送一张条子了,就是叫我送一百张一千张也在所不辞,更何况还有那媳的花生奶糖呢?

    记得当我把字条交给慧姐的时候,她很急地打开,却盯着上面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转身就跑进屋里去了。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慧姐有没有去赴约,也不知道云华哥到底等了多久。但几天后,村里人的议论又多了些新内容,说村长找了惠慧的妈,骂她们娘俩是不知好歹的家伙,还指着惠慧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并狠狠地警告了她们娘俩。

    不久后的一天,惠慧的妈带着憔悴的惠慧悄悄离开了村子,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惠慧走后,村长家的事却没因此而平息。云冲还是拒绝媒人介绍的一个个姑娘,整天只顾默默地埋头干活,好象他也变哑了似的。云华更是像脱胎换骨了一样,抽烟,酗酒、打架,什么遭人嫌他就偏做什么。终于,在一年后,因为酒后闹事,闹出了人命,他被判了十五年刑。一向要强的村长经受不住这一连串的打击,一气之下喝了农药,幸好发现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命。村长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还挣扎着喊:“你们救我干什么呀?我们廖家是注定上辈子欠她娘俩了,要不怎么人走了还狐狸精魂缠着你兄弟俩不放呢?就让我这条老命替你们去还了什么孽债吧。”云冲终于顶不住父亲的悲哀,在父亲的病榻前,含泪同意了相亲的事,并且就在两三个月后和邻村一个姑娘结了婚。

    直到六七年后我离开家乡,有关惠慧以及她与云冲兄弟俩的事还时不时地撂在人们的茶余饭后里,只是她家的几间瓦屋在萋萋芳草中越发凄凉了。

    我这次回家,却惊喜地发现,隔壁那荒凉了多年的院落又飘起了缕缕炊烟。母亲告诉我,哑姨已经回来两三年了。于是,母亲左一个“哑姨”,右一个“哑姨”地跟我断断续续地讲了些有关惠慧的事。

    哑姨回来时身边还带着个漂亮的姑娘,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了,活脱脱就是当年的慧子。她叫秋云,现在在镇里中学念书,只礼拜才回家。这次没有看到哑姨的母亲了。人们只打听到她的母亲已经去世,而关于那小女孩的来历却无从了解。村里人对此虽有过种种猜测,有的说她当年离开村子其实就是嫁了人;有的说可能是投奔了哪门亲戚后找到了婆家,甚至有人还说可能是私生女……但猜测毕竟是猜测,谁也无法下什么定论,只是惠慧却因为身边多了这么个女孩就由当年的“慧子”“慧姐”变成了“哑姨”。

    不知是不是受了当年村长家那些事情的影响,哑姨回到村子后,村里人再没有当年的热心了,很少有人走进那矮小的院落。

    哑姨经常背着个大竹篓,从几十里的山外背进一大筐五颜六色的毛线和厚厚的鞋底,每天坐在那低矮的屋檐下勾啊勾,勾成一双双漂亮结实的毛线鞋,再背出山外,换来新的毛线和鞋底,再勾。她穿梭在村庄的羊肠小道上,来无声,去无息,只有一些调皮的孝有时会在她经过的时候故意大声喊着:“哑姨——”。但哑姨依然默默走自己的路,连碰到阿叔阿婆们也只是很客气地点点头,很少看到当年她那花一样的笑容了。

    母亲还悄悄告诉我,她经常瞧见云冲背着手踱到哑姨家的柴门前,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后又踱回去。有一回,母亲因有事回家很晚了,黑咕隆咚的夜色中,竟然在哑姨家门口的路上撞见了云冲。他像个幽灵一样倚在路边一棵老树上,一亮一亮的烟火星着实把母亲吓了一跳。

    母亲说云冲是个老实又塌实的孩子,自打结婚后,就一心一意在山里田里拾掇了,小家庭过得还算和美。但这孩子心眼沉哪,这么多年了,那心事还捂着,并且还捂得严严实实,真难为这孩子了。

    而对于哑姨,除了看到她那一篓一篓漂亮的毛线鞋和来历不明的女儿,乡亲们其实什么也不了解。

    我家这时已经盖起了三层小楼。站在楼顶上,觉得哑姨家的瓦屋就趴在脚下。一小溜的屋顶瓦色斑驳,显然是经过了翻修补漏的,看上去像一块缀了许多补丁的黑布。屋前当年那道低矮的土围墙已经塌了,现在用竹片圈起一道歪歪斜斜的篱笆。在篱笆墙的中央,竖着一扇同样用竹片扎成的篱笆门。这道空空落落的篱笆墙虽然拦不了什么,却使得这几间小屋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院落。

    我回家一整天了,还没见着哑姨,很想知道当年漂亮的慧姐现在怎样。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就踱步来到哑姨的门前,像当年一样叫了两声“慧姐”后就顾自推开篱笆门走了进去,顺着屋里传来的动静拐进当中的一间小屋——那是当年慧姐她娘住的。我两脚从门槛跨进去还未站定,昏暗中一个人就“嗖”地站了起来。“慧姐”,我兴奋地叫着,好像忘了眼前站着的是一个聋哑人。哑姨惊讶地楞了几秒钟后终于认出了是我,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我的双手,又很快放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屋子很小,摆着一张古式镂花的木架床,床边叠着两个涂了黑漆的大木箱子。箱子旁边是一张掉漆的方桌,桌上整齐地摊着一些毛线和几双打好的鞋子。屋子很暗,顺着扎进光线的地方望去,那是一扇木板推拉的窗户,外头还有一层木条格子。此时木板窗虽然全都拉开,但紧靠着房屋的山背使得大量光线难以从这有限的窗口爬进来。

    哑姨把桌子旁边的一张条凳挪了挪,用手来回拂了几下让我坐下,又急急走出屋外,很快端来了一杯热茶,然后在桌边的另一张条凳上坐下来,双手开始比划起来。这时我的眼睛早已经适应了室内的昏暗。对着哑姨,我不能说什么,也看不懂她那自创的手语,但我从那张兴奋的脸上看到了当年的慧姐。她的脸还是那么丰润,长睫毛依然巴眨巴眨地灵动着诱人的魅力。只是比划着的手总显得有些沉重,而且,往往比着比着就顿住了,连长睫毛的眼睛也不眨了,就好象思想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或牵走了似的。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发现,当年那个可爱的慧姐已经深深埋进岁月的沧桑里了。

    小时候我们跟她交流的那些调皮的手语这时也不便比划了,所以我只能静静地坐着。哑姨比划了一阵后,也意识到我看不懂什么,便笑了笑,顺手拿起一双未完工的鞋子勾了起来。毛线随着她的手扎进穿出,好像自个儿长了眼似的,往哪进往哪出,并不需要她仔细去看。哑姨一边任由双手飞快地穿针走线,一边时不时朝我一笑。笑容里,有些腼腆,有些温和,甚至还有些快慰。这是我走进小屋后看到的最自在的哑姨。

    我起身要走了,哑姨硬是往我怀里塞了两双毛线拖鞋。我无法拒绝,便把随身带的一支派克钢笔送给了她。

    我捧着鞋子边走边端详着。多么淡雅精致的鞋子啊!鹅黄的鞋面一支青梗枝头上两朵并蒂莲正含苞欲放。母亲告诉我,哑姨的鞋子大多绣着鸳鸯、并蒂莲之类的图案,手工又好,所以很好卖。她就是靠着做这手工供着女儿读书的。

    我带着哑姨送给我的鞋子离开了家乡。一路上,当年的慧姐与日前的哑姨两个形象总是交织着在我眼前晃动,并在困意朦胧中幻作了一只只流散的鸳鸯……

    我是第二年的秋天再次回到家乡的。这次回去我特意买了一块简易书写板想送给哑姨,那样她跟人家交往起来就会方便多了。所以到家的当天夜晚,我就急着要去看看哑姨,但是母亲却沉着声音告诉我——哑姨不在了!是在一次车祸中遭的意外。

    那是一个雨天,哑姨像往常一样背着一篓打好的鞋子到镇里去卖。路上正逢着村里开小卖部的二子开着个小三轮去进货,就捎带了她。当时车上已坐了好几个咱村子的人,云冲媳妇也带着他的小儿子坐在里头。车子经过前头一个村子时,因为那里新修了个小水库,路上的泥巴经雨水一淋,滑溜滑溜的,小二的车子一时打不住轮子,就从一个小斜坡上滑进了旁边的小水库。没想到那哑姨原来是会水的,她起来时看到还有三四个人在水里,急忙就扎回下去了。幸好车子落下去的地方水较潜,她和司机二子配合着把几个人都托上了水面,其中就包括云冲的媳妇娘俩。就在最后一个人托出水面的时候,哑姨自己再也没有冒出头来。当小二和其他几个闻讯赶来救援的人找到她的时候,她那美丽的长睫毛再也不会巴眨了,只有撒落在岸边的一双双毛线鞋,那一双双绣着鸳鸯、绣着并蒂莲的毛线鞋,在蒙蒙雨雾中仿佛倾诉着,在萋萋杂草中仿佛呼唤着。

    当哑姨的遗体被抬回村子的时候,村里许多人都流泪了,就连抱怨了她十几年的老村长也拖着病体到她灵前磕了好几个响头。

    乡亲们在帮着整理遗物的时候,从她床头边的大木箱里发现了一大叠没有寄出的信,上面的署名全都是“云华哥收”,而且仅署这几个字,没有地址。不过在每个信封的背面都标着日期。

    母亲边说着哑姨的事,边抹着老泪,末了,总还要叹上一句:“哑姨,这苦命的孩子啊!”

    第二天,我还是捧着带来的书写板来到了那座老屋跟前。篱笆门依然静静地掩着,小院落里枯黄的杂草正诉说着秋的凄凉。我轻轻推开院门走进去,把书写板搁在了房屋前厅的那张小案桌上。那上面虽然没有哑姨的灵像,但我相信哑姨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收到这份礼物的。然而哑姨用不着这东西了,是的,经过上天的再一次造化,哑姨肯定不再需要这东西了——她应该回归一次正常人的生活……

    就在我凝神臆想的时候,从走廊悄悄走来一个汉子。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背,一头蓬乱的头发下,沉着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要不是那一身还算齐整干净的衣着,真会让人以为是哪儿冒出的叫花子。我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后仔细一看,原来是云华哥!

    我随着云华哥走进哑姨生前的小屋。一切摆设还像一年前一样,只是那张古朴的方桌上摆的不是毛线和鞋子了,而是两叠摆得整整齐齐的信,边上还有一封摊着的,大概是正在阅读的吧。

    云华哥把那些信按照日期一封一封递给我,我也一封一封翻阅着。在这个昏暗的小屋里,在这个秋风飒飒的午后,一个沉默了一生的女人仿佛第一次亮开了嗓子。

    “……云华哥,我没想到那天晚上的见面会使我最终选择这样地离开。虽然我是千般万般的不愿意,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欠你们的太多太多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尤其是我……我居然怀上你的孩子了!这样一来,村里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呢?但我一定要生下我们的孩子。云华哥,那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孩子在我的腹中一天天长大了,想你的时候,我就摸一摸他,跟他说说话。云华哥,你过得还好吗?还有云冲哥,想想我真对不起他。可是,这场在你们兄弟之间的战争对我同样是残酷的。在你们的爱护中度过了那么多个年头,对你们兄弟俩,我一时真的难以取舍。云冲哥的爱像父亲,让我温暖,让我依恋;你的爱像朋友,甚至像我自己,但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你给我的感受。云华哥,你知道吗?真正让我辨明自己心思的却是你的那张小纸条。说来也奇怪,云冲哥教我写了那么多字,却没有一个字会让我像看到你的字条那样脸红心跳。那天,我是那样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你一眼,完全忘了对妈妈的承诺。及至见到你,及至你那让我陶醉一生的拥抱,我就更确切地知道,云华哥,你才是我无法割舍的生命哪!但命运向来就在玩弄我,给了我漂亮的容颜却让我聋哑,给了我双重的爱却让我取舍,给了我炽热的吻却让我从此逃避……”

    这封信写得很长,缠绵缱绻中梳理着她和云华兄弟俩的感情纠葛,忧伤无奈中述说着命运对她的冷酷支使。我一边读着,一边仿佛看到案桌前一双秀水汪汪的眼睛正对着夜的长空忧郁着,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

    “……云华哥,今天我妈带来消息,说你自打我走了后就糟蹋起自己来了。现在还因伤了人命被抓了,这是真的吗?啊,都是我害了你啊!我以为我的离开就会像你爸说的,会使你使你们家远离了我这个祸害,可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云华哥,你好傻呀!你不应该再惦着我哪!……”

    “……我们的孩子出世了!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那鼻梁长得可像你了。我躺在她身边,静静地盯着她看,看着看着,就好象看到你了。云华哥,我真想你啊!要是我不聋不哑就好了,那样我们就不至于要生生地分开。云华哥,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听说你被判了十五年徒刑,但只要你不嫌弃,我会一直等你的……”

    “……孩子越长越可爱了,逗着她已经会呀呀地笑。她真是你和上天赐给我最珍贵的礼物了。想到她是秋天出生的,我给她取名叫秋云,这样,我每次唤她,也还能连着叫上你了呢!云华哥,在这冬天的夜晚,要是能够跟你一起偎依着我们的孩子,这小屋就不会这么清冷了……”

    信,一封封展开,这个尘封了一生的女人,仿佛一坛埋藏在地下室中被岁月淡忘了的世纪醇酒,在这昏暗的小屋中,此时,我们颤抖的手正慢慢掀起那紧紧封存的头盖,那浓郁的情感之醇直熏得我们喘不上气来,却又欲罢不能。

    但信在那个冬天之后中断了好久,而以后的信很多都显得有些仓促,并且大多是在叙述一些家常,好象跟老朋友聊天一样,但字迹越来越成熟了。从后来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才知道,原来就在那年冬天,她妈妈病倒了。为了给母亲治病,哑姨常常背着孩子到处找活干。而她寄居的表舅家,也因为忌讳她母亲会死在他们屋里而让她们搬了家。她们最终搬到了一个小县城,在城郊的公墓山下租了一间破旧的小屋住了下来。她的母亲就在第二年冬天从那间小屋永远地离开了她。十多年的信述说着她心中的种种酸甜苦辣,流淌着一颗在生活的夹缝中仰望阳光的心灵涓涓不息的情感。最后几封信的字迹特别流畅,我猜大概是用我的那支派克笔写的吧!亦或是想到云华哥快回来了?

    “……云华哥,我去卖鞋子回来的时候常常会不由自主地绕到那棵老榕树下坐一会儿。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好象就在昨天,我好象还清晰地握着你为我揩去泪水的双手,偎着你宽厚的胸怀,甚至还能清晰地感受到你粗旷的鼻息……”

    “……离你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一想到这,我的耳根有时竟会一阵发热,就像当年你握着我手的时候一样。可是有时我又怕着那一天的到来。你不恨我吗?是我害你蹲了这么多年的监狱,是我害了你们哥俩!是的,你应该恨我的!云华哥!也许我这么多年来的思念仅仅是一相情愿,但我不后悔。云华哥,你是我永远的思念!永远!”

    “……今天我又去卖了一篓鞋子。大家都喜欢那绣着鸳鸯或并蒂莲的,尤其是那些准备结婚的姑娘。看到那些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小两口,我每次都会默默地祈祷,希望有情人像并蒂莲一样永远连枝,像鸳鸯一样永远相随……”

    最后一封信是在女儿秋云生日即将到来的时候写的。

    “……云华哥,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女儿的十五岁生日了。每年到了这一天,我就特别想你,总盼望着有一天我们能聚在一起庆祝女儿的生日。现在这一天好象真的要来了。云华哥,我屈指算着,你出来的时候,还正赶得上给女儿过这个生日呢!可怜这孩子,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呢。我打算就在这个生日给她一个惊喜,送给她一个最好的生日礼物——父亲,你觉得可以吗?我真盼望着这一天哪,云华哥!……”

    这封信过后第四天,哑姨就出事了。那时离云华哥出狱只差二十几天。

    当我最后从那间小屋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云华哥——这个当年高大帅气的酗子,现在已全然陷在小屋的昏暗中,长发蓬乱的头靠在那面斑驳的墙上,胸前捂着那几封信,任我怎么劝也不肯离去。

    二00七年九月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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