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他们的默契仍然好得出奇,一个小动作,姚子夜便知道他没接下的话是哪几句。

    好,他不说、她来讲、事实不会因为捂住口、耳就不存在。

    “对,我嫁给我们的总裁edward,我相信你一定听过他,在商界他是很优秀的菁英,下次有机会,我替你们引见。”她刻意用轻松愉悦的语调说出,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很幸福。

    他选择性失聪,自动略过她的回答。“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很好,我喜欢自己的工作、生活,这几年我过得相当愉快。”她在说谎,但无所谓,戴着面具生活的日子,她已经习惯到不行。

    多年来,她哭不因为伤心,而是因为那样的诚里,她该表现出一脸哀感;她笑不因为开心,而是因为笑能清楚地表达讯息,让对方赞同自己。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每号表情都有其背后目的,就像现在,她的谎言是为了维持住自己的骄傲与自尊心。

    “你的杂志很成功。”他不只一次听过公司女员工谈Pretty,却没想过是出自她的手。

    “是吗?我还以为你很不欣赏我的杂志,才把它丢在地上。”她试着幽默,这也是十九岁的姚子夜不会做的事情。

    “我不是不喜欢,我是生气……”

    语顿,他还有权利生气吗?就算他没终止过寻找她的行动,就算他没有放手他们之间的三年,但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脸色凝重,杜岢易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击伤。

    见他不语,她笑着转开话题,继续两个人的客套,“杜妈妈还好吗?”

    “很好。”他受伤了,所以反应迟钝。

    “还是一样忙?”

    “还是一样忙。”他像学说话的鹦鹉,重复着她的话。

    “杜爸爸好吗?”

    “杜爸爸很好。”

    “还是很忙吗?”

    “还是很忙。”他摆明了态度敷衍。

    姚子夜把矿泉水摆回桌面,叹气,“杜岢易,你心不在焉哦,我难得回来,本想找老同学见见面,却被你没头没脑带到这里,带到这里就算了,也不认真和我说说话,那……我先走了……”她提起包包。

    她尚未转开脚步,杜岢易却像被雷劈到似的,他弹跳起来,二话不说,挡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将她整个人塞进自己怀里。

    早说过了,从见到她第一秒钟,他就变得低能、愚蠢,所以不能对单细胞生物有过度的期待。

    “为什么要离开?一走就是九年,你知不知道九年有多么漫长,有多么难以等待?你半点音讯都不留,让我像无头苍蝇地四处冲撞,你知不知道,到处都找不到你,我有多心急?”他的口气急促慌乱。

    这些话不是要拿来对她说的,而是他对自己讲的,这些年,他对自己重复着这些话,无数次。

    像无头苍蝇的杜岢易,说的话也像无头苍蝇,一口气撞痛了她的心,差一点点,撞坏她精心制作的虚伪面具。

    呆在原地、呆在他怀里,好半晌,她说不出话。

    “你又要走了,你又要丢给我一头雾水,让我不断去猜想,自己是哪里做错,就算我真的做错,你也该给我辩解机会,怎么可以连我的发言权都一并剥夺?”他声调越加高扬。“我到处找你,你都不在,你半句话不说,躲得无影无踪,你带走的,不只是我们的友谊,还有我的心……”

    他语无伦次,温柔的杜岢易在九年前被消灭,这个烦躁不安,像过动儿、半分钟都停不下来的杜岢易,被她那句“我先走了”拉高病情。

    她无助地贴在他怀里,听着他狂跳的心律。

    他们之间不是在九年前就画上句点?他没亲口告诉她,“他喜欢她,不是朋友那种喜欢。”不就是要让她彻底明白,他要的只是姚子夜的友谊,不要她的爱情?她怀孕,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善后,而不是感情,这不是充份说明,他认定她是他的错误?

    既然如此,她就拨乱反正,她就当他的“朋友”,两个人保持着安全界线,让他们的交往正常、合宜,她不让自己或孝干扰他的世界,她不提过去那段错解,这样岂不是很好?

    edward是对的,他说:爱情是全世界最不可信任的东西,把人的一辈子投资在爱情上面,不但危险而且愚蠢。

    她同意,她再也不要爱情。

    推开杜岢易,推开身体对他的眷恋,她无法否认,自己仍然喜欢他的怀抱、喜欢他的气味与体温,或许他对她的感觉尚未过期,但这不足以影响她的决定。

    “告诉我,你去哪里了,为什么我到处找不到你?”他声音中隐含的痛苦,引发了她的情不自禁。

    “我回英国。”她把头发塞到耳后。高中时期,她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她不希望大家认为姚子夜是千金大小姐。

    “回英国?你的家在英国?”他的表情错综复杂。

    “对,我父母兄长都在英国。”

    “……我想起来了,那本杂志有介绍你的求学经历及家人朋友。过去几年,我以为你们只是不在台北,没想过根本不在台湾。难怪,我登那么大篇的寻人启事,都没有半点回应,难怪过了那么多年,征信社始终给不了我一个确定答案。”他苦笑,应该把广告打到国际去的。

    多年来他一直在找她?找她做什么?弥补?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弥补,况且她够成熟了,成熟到能理解,要求一个十九岁的男生为性冲动负责任,太过份。

    第五章 被雷劈到般的重逢(2)

    “为什么找我?”身不由己地,她还是问了个幼稚问题。

    “我想告诉你,我的‘抱歉’已堆成一座喜马拉雅山,我要求你原谅我,要求你忘记那个错误的决定,如果你想要孩子,我们就把他留下来,我们一起吃苦、一起把他养大,我就不信,凭我们的能力办不到。”他握住她的双肩,诚挚的黑眼睛定定凝望她。

    果然,只是求她原谅,只想弭平错误的那段……可,不就是这样吗?不然她还在期待什么。

    姚子夜,你到底还存了多少无知幻想,你忘记回来的目的了吗?你怎么可以因为他而情不自禁,怎么可以因为他而身不由己?捏紧拳头,指甲深陷到肉里,她推开感情,让理智来驾驭自己。

    “子夜,你恨我,对不?”他涩然开口。

    目光交错,乱糟糟的心在胸口暴动,完美的面具再也遮不去心潮激涌,虚伪滑开,真实的姚子夜眺出来。 要听实话?好,她怕什么,她回台湾不就是为了彻底解决过去、释放自己?

    要重新活过,她就必须将过去整理完毕,而他,杜岢易,就是她必须“整理”的过去。

    “对,我恨你。”她的嘴角挑起一个冷然笑意。

    “因为我做了个可恶的决定?”他握住她的手,他必须藉着她的体温来告诉自己,眼前的姚子夜不是梦。

    “没错,即便你的出发点是对的。但那是一个生命,不是一个物件,对不起,杜先生,我没办法原谅你,就算你的‘抱歉’已经堆成了喜马拉雅山或圣母峰都一样。”她从他掌间抽回手,愤然道。

    “恨得好,我也无法原谅自己。”他低语,眼里浮起淡淡的悲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孩子才会原谅我,我不信鬼神的,但我常常听见他在喊爸爸。”

    眉头紧蹙,她看见他的眉心有两道痕迹,那件事毕竟也折磨了他。年少轻狂呵,代价未免太大。

    姚子夜心沉,像几千磅的重石压着,定眼望着他沉默的哀戚,所有的话哽在喉间,出下来、咽不下去。

    这就是她想要的?看着他的懊悔折磨他的心?她竟是为了这一幕,才从婚礼中逃出,不远千里?

    不,不对,她没想过恨他、不愿意恨他……那么,她走这一趟,到底期望得到什么?不知道,她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

    这算不算今年度最大笑话?有原则、按部就班的姚子夜,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为是为了什么目的,她盲目到没有计划就冲动行事,然后对行动之后的结果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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