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到了通州码头,上船就忙了好一阵子,当船从码头起锚开出,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

    船往南而去。

    徐琼对水路并不陌生,上回从婺州府到京城也经过一段水路,如今是春夏交接的季节,水岸上的景致不同于他们之前在冬天来时的寒冷冻人,河川纵横、湖泊密布,水天一色,云光水影流荡,闪闪动人,两岸伴水而生的村落如璀璨明珠。

    河里鱼获极丰,船娘十分擅长料理河鲜,到了镇口,徐明珠就会带大家上岸饱餐一顿当地的美食,至于携带的菜蔬和腌肉就用来打发少数无聊的日子。

    一个半月后,船离开大运河,进了龙溪河,龙溪河傍城而过,江南河道狭窄,航船多,终日熙熙攘攘,运输繁忙,两岸人家尽枕河,座座石桥跨水上,十足的江南水乡特色。

    在常州码头上岸,雇了马车,一行人又是五辆马车辘辘,进了常州府城门。

    不愧为扼控东南的三吴重镇、八邑名都,常州城内的街道全是用宽阔的青色条石墁成,两层楼的建筑比比皆是,驴车、骡车、马车行经纵横,热闹非常。

    车队到了知府衙门,徐明珠吩咐车夫直接将马车驶到后衙。

    官位调任,即便是个九品芝麻官都是很严肃的事情,更何况徐明珠是知府,善于逢迎的小官、商贾哪有不趁机拍马屁的,可是徐明珠只是不动声色地进了衙门,为的就是不给这些人机会。

    所以,他都已经进了后衙,前衙还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到任,也因此,大家迳自把家当全搬进后衙,这才惊动住在西跨院的同知,通判接到消息也匆匆往衙门赶。

    既然人都来了,徐明珠只好放下刚入口的茶,应酬将来要一起做事的左右臂膀。.

    徐琼也不慌,小小个子,指挥若定地安排事项,该打扫环境的、该擦拭的、该安置的,等徐明珠回来时,一切都已归置妥当。

    当女儿忽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眨着长长的睫毛,像可爱的小猫一样朝他邀功时,徐明珠满意到不行。

    说实话,徐琼喜欢这个父亲,见他心情好的时候,她便忍不住在他面前调皮一下,逗他笑。

    徐明珠转头对冯嬷嬷笑道:“你瞧瞧、你瞧瞧,亏我之前还跟你说这丫头是个老实性子,这会儿就现了原形。”

    徐琼嘟起小嘴,很是委屈,“爹,琼儿哪里不老实了?”

    这副可爱俏皮的样子将徐明珠和冯嬷嬷都惹笑了。

    相较于常州这边的热火朝天,远在京城某处深宅大院里,寅时便起的某人可不是这么回事了。

    起床的万玄,一如往常地伸长着臂膀,让浮生侍侯着换衣裳。

    当衣裳套上身躯时,万玄很快就发现不对,不由得蹙起两道连女子都要为之羞惭的剑眉。

    就一件袍子能有什么错处?

    他往下瞧去,下摆空落落的,用不着弯腰就能看见自己露出的脚丫子——这袍子是缩水还偷工减料了?

    浮生也惶恐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大君的衣裳每一年每一季各有八套,这件直裰还是日前裁缝铺送来的,就算裁缝出了错,浮生自己对主子该穿几尺衣服、哪里该收、哪里该宽,全都了然于胸,断不可能没发现这么大的差错。.

    他于是断定了一件事,“大君,这袍子缩水了……不,您长高了。”浮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分岔。

    万玄一下没回过神来。

    他长高了?

    这表示属于他的生命时钟开始走动了吗?

    为什么?他触动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维持这样的体型直到老死——如果他会死的话。

    他十指箕张,摸了手又摸了脚,还不确定地在打磨得十分光洁的铜镜前转了一圈,很慢的,脑子里回想起似魔似咒的凄厉狂笑声,“你想重新当一个正常人?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除非、除非当你再找到人生的羁绊,但是,凭你这副人憎鬼厌的样子,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休想!你就永世活在自己造的恶业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相信我,你会后悔,后悔负我的……”

    这声音让他日日夜夜都从恶梦里醒来,有多少暗夜里,耳边总回荡着那毒妇恶意放肆又狂浪沙哑、分不出是笑还是哭的喊叫。

    那个他遍寻不着的“羁绊”究竟是谁?他何时遇上的?

    第二章常州闻噩耗(2)

    徐琼的常州居,不过是昙花一现。

    起因于心急着要来常州与丈夫会合的褚氏在出门时竟不慎摔了一跤,不只摔掉肚子里的胎儿,也搭上自己一条命。

    一心等着娘亲到来、全家团圆的徐琼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噩耗。

    徐明珠甫上任,根本走不开,但妻子过世,身为丈夫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只好将比较不重要的公务先托给底下人,匆匆带了女儿赶回婺州。

    徐琼披麻戴孝,跪着守灵七日,等到遗体大殓入棺,将褚氏送上山头,她也倒了下去。

    “好女儿,身子可好些了?”

    徐琼躺在她昔日的闺房,这十几天忙得瘦了一大圈,神情憔悴的徐明珠总算抽出时间来探视病倒的女儿。

    本来就不是太结实的身子,这会儿更显单薄了,倒是这丫头还能吃能喝,像个没事人一样。

    “我很好,倒是爹爹辛苦了。”

    “料理你娘的后事是爹该尽的义务,谈不上什么辛苦。”他与褚氏有十一年夫妻情分,送她最后一程没有什么辛不辛苦的。

    “爹这是要起程回常州去了?”见父亲刮干净了胡子,一身出门的打扮,她想想也该是时间了。

    同是夫妻一场,若褚氏有知,丈夫对她这般仁至义尽,应该没什么遗憾了。

    “爹本想带着你一块回去,但你这身子还没好全,禁不起折腾,所以我让洪姨娘留下来照顾你,等你身子痊愈了再回常州。”

    “姨娘就不必留下来了,爹爹身边需要人照顾,我身边有奶娘,外祖家也近,表哥和咱们也亲近,真要有事,知会一声就是了。公事上,女儿帮不上爹爹的忙,总不好让爹爹下衙回家连口热汤饭都吃不上,您还是把姨娘和妹妹都带去吧。”

    洪姨娘是褚氏的婢女,却趁徐明珠酒醉时爬上他的床,珠胎暗结,当时褚氏极为愤怒,却也容忍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活,没有赶尽杀绝,这些年来,虽然没给过好脸色,但生活用度一样不缺,而洪姨娘生活在嫡妻的阴影下,一向活得窝囊、谨小慎微。

    可是,实际上呢?

    徐琼明白人心不可测的道理,没有谁会愿意活得这么低声下气、卑躬屈膝,被嫡妻踩在脚底。

    如今母亲去了,身边没有兄弟,势孤力单的自己往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

    也许她把人心想得太坏,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家虽是人口简单,但是人心的凶恶在于不满足和不甘愿,而这两种情绪常常会激发出人性中最卑劣的算计和凶险,内院的斗争之所以不见硝烟却杀人于无形,起因多半如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是女子,也不想给别人有可乘之机,让自己处于被动。

    不要问她小小年纪为何会了解什么叫人心难测,谁又敢直言,一个十岁孩子就该蠢笨如猪?况且她的心智年龄远不止十岁。

    她心如明镜。

    母亲的死,她是心存怀疑的。

    母亲的身体一向健朗,连个喷嚏都少有,获知怀孕之后更是小心翼翼,问遍大夫关于孕妇应该注意的事项,可见母亲知道这孩子对父亲的意义,所以凡事皆谨慎小心,何况她的身边随时都有仆妇婆子丫鬟侍候,就算真的不小心跌跤,得要跌了多大一跤才会导致已经稳定的胎儿保不住,还造成一尸两命的结果?

    她不是有被害妄想的人,但是这件事在在透着疑窦。

    她做了褚氏六年的女儿,享尽娇娇女的宠爱,身为一个女儿,她该有的能有的都有了,若是没有的,爹娘也会想办法为她寻来,她在他们的怀里撒泼打滚、钻来钻去装傻卖萌,他们给了她没有遗憾的丰富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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