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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姑娘,我送你回去吧,今晚虽有月光,但多盏灯引路也好。反正主子那里也不急于一时,药可以晚点送去。”

    冯无盐顿了顿,继续走着。

    经过一间小院时,喜子看见两个眼生的美貌婢女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候着,不由得低声感慨:“连婢女面庞身段都是上上之选,不看底子,只看外貌,都可以跟宫中女官一较长短了。”

    冯无盐没有回应他。

    喜子也知道这个主子看中的女人本性话不多,甚至在他眼里就是不讨喜的,偏偏陛下喜欢,能怎样呢“小心!”他及时拉住她胳膊,稳住她的身子。他正要说她是不是太累了,就看见她转过头来对他微笑道:“多谢。”

    顿时,喜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轻轻挣脱他的力道,自己一个人走着。喜子面上流露出疑惑,眼见她就要消失在灯笼光芒的范围,他连忙跟上去。

    明明他一头雾水,却有头皮发麻之感。“那个……冯姑娘,今天石刻看得还好吧?”

    他斜斜窥去,可以清楚看见她柔顺的黑发及腰,侧脸在光芒下阴暗交错,带点晶莹的蒙蒙碎光。他没有看错……

    他听见轻轻一声嗯,才意识到她回应他了。

    他舔舔唇,思考着是哪里出问题了。思亲?“冯姑娘是否需要写信给家里人?改日我差人送出,以免他们担心?”

    这一次他等了许久,才又看见她侧过头朝他微笑。“不用,”顿了一下,像在压抑喉口,再轻声回着:“寻了两天找不到我,就不会再找了。何况,我也该回去了。”那声调如涓涓细流,几乎带着几分气音。

    喜子避开她回不回去的问题,同时下意识回避去看她。他总觉得,这时不要看或许比较好。“我以为冯姑娘是家中生计来源,他们应该心急如焚。”那头嗯了一声,又顿了半天,才回:“是心急如焚。但是他们一向不愿想太多。我的木刻版画都收在家中,真的等不着我,生计若有了困难,他们会去卖掉版画。当然,如果聪明点,可以用加印的方式。”

    真是冷静,他想。可是既然冷静,为什么突然会……“我当年会卖身,也是因为家中穷困,我亲爹卖掉我的。这在金璧里也不少见,早就不是大晋朝末的民不聊生了,为何还有这种情形发生呢?那时我常这么想着。”

    喜子听见这话,轻吁一口气。其实刚才话说出来就有点后悔了……只是看她这样,就忍不住说一下自己过去的事。

    “我们都困在其中,一时找不到出路。”她道。

    他看去,由她侧面的微弯嘴角看出她一直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他又听见她道:“你找到出路了吗?”

    喜子目光落在她衣襟上的湿意,低声答道:“好像有。跟着主子,是最好的出路。”

    她又嗯了一声。

    喜子想起她说的那句“我们都困在其中”,难得起了同病相怜之感,安慰道:“如今你跟着主子,也算是有好出路了。”

    这一次,喜子没有听见任何一个“嗯”字,灯笼里的烛火忽地熄了,虽然天上有星辰,但一时间明暗的落差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对他施了一个谢礼,并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推门进去了。

    或许该告诉主子,冯无盐的状况不太对。可是,现在怎能打扰主子?等明早,他想。傻子都知道此时不能打扰主子的兴致,就明早吧。

    关上门后,室内一片漆黑。

    她站在门前,动也不动,朱唇微启,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接着像无法呼吸一样,肩头微微耸动,急促地吸着气。

    小厅无声,只留她隐蔽的细碎吸吐声。

    她往桌子走了两步,膝下一软,她及时用双手撑住地。厅里,响起沙哑声音:“你行的。”

    掌心缓慢而小心地离地,站稳后背脊挺得十分直。

    “小事。”

    她露出笑容,摸黑走向桌旁,摸索到烛台点亮后,晕黄的火苗驱赶些许的黑暗。她从腰间小袋拿出碧玉刀,轻轻抚过刀面,紧握着刀柄。

    不经意间,她瞥到她替龙天运画的像,衣着还没画好,一双眼眉却已经有十成像了。

    画像有些模糊,她闭了闭眼,再张开依旧是模糊着。她低低吐了一口气,手指压住眼睫半天,再张开时已有几分清晰。

    趁着还没再次模糊前,她盯着画像男人的一双眼。

    “……原来,我也会当作没有看见来骗自己。”一个人,再怎么遮掩,眼神最容易透露周身的气质,何况龙天运从不遮掩。

    非要等到心灰,才肯拿掉自己亲自蒙上的眼纱。她动了动嘴,轻轻嘶吸着黑夜里冰冷的空气,拿起画像送到烛火上。

    橘黄的火光吞噬起画像,她木然地看着。

    “姑娘,雕版工具送来了。”

    冯无盐沉默一会儿,轻声说道:“请拿进来吧。”

    钟怜推门而人,往桌子这头看来,脸色大变。“姑娘!你在烧什么?!”她冲进来,立即从冯无盐手里夺下烧了一半的画纸。不能用踩的,正在着急时,跟了进来的喜子反应很快,拿起茶壶的水淋了下去。

    “冯姑娘,你……”

    “不小心烧到的。”冯无盐不经心地回着。

    喜子看得分明,根本是她拿着烧的。“冯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烧的画像是谁,要是让人知道了,你——”

    “不知者无罪。”

    钟怜与喜子同时怔住。

    “工具都取来了吗?”

    “有,都在这……”钟怜将一排工具放在桌上,近距离下看见冯无盐抬头朝她笑着道谢,她顿时呆住。

    “原来这就是那位雕版师会用的雕版工具吗?”冯无盐的表情略带惊喜,爱不释手的,但她的声音却是轻中带着沙哑。她抬头看他们一眼,说道:“你们可以先去休息,我想试看看。”

    “不,”钟怜回答得极快,“我留下陪姑娘。我对版画也很有兴趣。”

    冯无盐没有回她。她在阴暗不明的烛光下研究着工具,看似入迷认真,小厅里也静得无声,直到钟怜试探地说道:“姑娘,何不……服个软呢?”

    喜子讶异地往钟怜看去。钟怜身为宫中女官,向来规矩,只做该做的事,不多言不多做,陛下看中的也是她这点。

    冯无盐抬头看她,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微笑道:“我不吵架的。”

    钟怜也没有逼问,再继续道:“陛下有意让姑娘有孕,这对姑娘来说,是一件值得大喜悦的事。”

    听到“陛下”两个字,冯无盐心头一颤,竟产生短暂的耳鸣。已经猜到了,不表示愿意亲耳听见,就如同明明知道这一切迟早会发生,可是,一旦亲身面临了,还是会炸得肢离破碎不成形。

    ……为什么她会被炸得肢离破碎?她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啊。

    她放下手边工具,看着半在阴暗里的钟怜与喜子。她这头火光虽小,却足以照亮她的所有神情。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客气笑道:“我只是一时缓不过来。”

    在旁的喜子突然说道:“缓不过来什么?我不太明白。”

    她看着他。“是啊,我也不太明白呢。”

    钟怜低声说道:“姑娘想太多了。陛下是一个男人,在这天底下,他本就能拥有许多女人,这是理所当然的法则:但,那并不表示每一个女人都会被带进宫里。姑娘进了宫,已经远胜过许多女人。”

    冯无盐面上有点无奈,仍是噙着笑,彷佛这朵笑容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她偏头想了一下,对他们道:“我要不说,你们肯定站在这里一晚。”顿了一下,咽下喉口的异物感,再道:“这是我的错了,我一直在幻想,天上的鸟入海也可以生活,只要有一只,而他属于我,就够了。不过人都是合群的,不可能脱离这种本来的环境,这就是你说的,理所当然的法则下为什么要去违背呢。只是,”她又停一下,笑道:“百年前的璧族给我太大的震撼,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竟这么合我心意。为什么要让我看见那么多书里的真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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