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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冯氏的百年的基业,个中有多少卫家的血汗已然是说不明白了,乱时的卫家是枝叶里承泽的阳光雨露用来延续冯氏这株藤蔓无尽的生息,安时的卫家则成了藤蔓攀附依仗的棚架,如此紧要的存在终归是心腹大患。

    今上冯绩四年前从先帝爷手里继承了刚结束云扰幅裂的疆土,大殷百废待兴,少年皇帝书生意气,若不是卫应诸事照应只怕歌舞升平的盛事还要延后数年,群臣拜服却让冯绩越发忌惮。

    没什么能比成为皇帝的眼中钉更加不幸的,卫家接二连三遭受了突如其来的打击,如今谋划到卫应头上大约是火候差不离该釜底抽薪了,卫应离了邺京上疆场厮杀,若是出了任何意外都算顺理成章。

    可是旨意已下哪个能违拗,卿妆再不甘愿也不能撺掇卫应抗旨,她皱着眉头心里暗骂今上心眼子缺到姥姥家了,嘴上却调侃眼跟前这爷儿,“圣旨历来是首辅大人代笔,风水轮流转,生杀大权这会写到自个儿头上,您真格儿没哆嗦两回?”

    卫应笑着,低头在她额角上吻了下,“太太这是冤枉我,昨儿家里那道旨意就不是我提的笔,那档口乾清门外正跪着,挪不了地方。”

    他向来知道如何拿捏她,卿妆心气败了七分,隔着锦绔轻轻抚了抚膝盖头子,“甭跟我兜圈子,你还疼不疼了,这一时半会养不好回头准得落下病根儿,改天刀光剑影里去的更不得好了。”

    心里不情愿嘴上说的厉害,终归明事理明的可怜,他拥着她坐在小小的一方圈椅里,“怕什么,我是个男人,跪了几个时辰有什么要紧?刀光剑影里也去过,活动筋骨,百病勿扰!”

    卿妆所知道的疆场厮杀不过是戏台上假模假式地一通对打,孩子们过家家似的,小时候的兵荒马乱都丢在学艺时候的血泪里了,再见却是他身上旧年伤疤里的血腥回忆,纵横交错斑驳可怖。

    有过这样的经历着实让她排斥他上疆场的,可他是当朝首辅,随皇帝左右是惯例,如今今上决定御驾亲征,他更没有商榷的余地。

    “那感情好!”她笑笑,也只能笑着,“咱们这大半年里你什么样我可都瞧过,唯独没见你提刀跃马的风采,是不是真如当年邺京歌谣里流传的飞凤升蟒桃花鞍,听得紫光台上,卫郎寒金封蕃蛮?”

    紫光台是大殷帝王宴请封赏功勋的地界儿,到她口中难得缱绻几分旖旎,卫应低头笑着,“这都是当时好事之徒的恭维谄媚,哪里只有我或是卫家的功劳,着实属于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将士,不过空得虚名,瞧瞧引来的麻烦事儿。”

    言谈里充满了对戎马金戈的向往,无论束手在官场弄权多久,他心底里那份枕戈待旦的热血从未泯灭,她似乎打这时候起才见到了真实的卫应,可终归有些迟了。

    卿妆看着院子里明媚的日头,无法想象登莱海防卫是什么样的腥风血雨,“你这就要上用不着沽名钓誉的地界儿了,这一去不晓得许久,同老太太回过话了么?”

    卫应说没有,“今早老太太神智不大清醒,若今儿晚上能得空再去瞧瞧,再是不成那只能劳烦你,寻个恰当的时候同她好生说了。”

    “这样快么,”卿妆扬着脸看他,手指爬上他的面顺着鬓角慢吞吞地摩挲,“你今日在家又能待上多少时辰,又几时走?”

    她也想问几时回来,怕徒增伤感也就没开口。

    “明日寅时三刻我得随陛下出德胜门点将誓师,卯正三刻大军出发。”他说的极慢,意图和缓她的情绪,“今日巳正需得上太庙祭祀,如今陛下让我家斋戒沐浴,过会又要回宫中去了。”

    卿妆轻轻瞧了他一眼,“哦,那你自忙你的,我给你收拾几件衣裳器物,需要带的你嘱咐声,好给你备齐了。”

    不吵也不闹,虽说面色不好但终归是和煦的脾气,卫应拿不定主意,“你心里不痛快便同我说说,斋戒沐浴不过是借口,我家来本就是陪你,倒叫我无措了。”

    “倘或你用不着去了,那我必是要哭到水漫金山的。”她幽幽地瞧着他,推他往梢间去,“如今你离京听哭声不吉利,斋戒是庄敬,沐浴更衣不近女色,老天爷到时候准得保佑你,须得虔诚些。”

    卿妆嘴上说得轻巧,可等背了人委屈到眼泪模糊,又是头回备行军的行李,手生的很,越忙越慌乱;好在董仪渊常随着卫应的,叫开了库房准备甲胄衣裳文玩摆件,卿妆看着香樟木箱里的大毛衣裳,喃喃道:“须得入了冬才能打完么?”

    入了冬可又不晓得是哪个冬日了,董仪渊向来直言不讳,“奏报上海防仗打得激烈,大人是主心骨,不晓得能多早晚家来,先备着免得到时候慌手脚,何况也不定一年或是三五年的。”

    卿妆没言语,苌儿听了却跳脚,“会不会说话,多大点子事儿,我都听说赫特是个扶不起的玩意儿,用得着三年五载的,可给他脸了!老爷们儿畏首畏尾的,你上登莱打鬼儿的仗,家里蹲着绣花吧!”

    董仪渊是个军职在身的少年人,意气豪迈的,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折辱,当下和苌儿呛上了,“毛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当老子打仗和你老本行似的宰几个人就完了,就你这样式的露个头还不够人砍一回的!”

    苌儿横眉立目,抽了剑冷笑道:“够不够的,咱们外头试试就知道了!”

    董仪渊抱着肩居高临下看着她,“毛都没长齐,还敢在我跟前显摆,边呆着去!”

    卿妆收了葡萄笔掭,冷声道:“还没开战,您二位倒打上擂了,缺胳膊断腿的甭在我跟前晃悠,留着一口气全给我上登莱两州火龙船上填铳眼去!”

    苌儿和董仪渊两个互瞪了眼,各自冷笑一声,掉过头气上了。

    因着不知征战的归期,预备的物件多了时间消耗的甚久,卫应进宫随着皇帝太庙祭祀去了,卿妆忙进忙出囫囵吃过中饭又开始点验箱子。

    先头有件箱子上如意锁头开阖不利索,她见着心烦,让丫头换个新的来,听着有脚步声忙伸手,“且先给我试试,要是再不成,就把锁头都换成三保九如的那一套。”

    身后的丫头迟迟不见动静,卿妆有些不耐,拧着眉头回身,却见了老太太正不动声色地瞧着她,“都拾掇好了么,随军不同旁的,收敛些为好。”

    如今有了要紧的事,都暂且收了剑拔弩张,卿妆逐箱揭开给老太太验过,“您瞧着可有哪处短了多的?”

    老太太心思不在这上头,上屋里坐着叹气,“应儿如今不是孩子了,到底是他拿主意才好,上太庙祭祀去了吧,可说今儿几时回来?”

    她精神头不大好,卿妆缓了缓口气道:“大人说要等程子才能家来,明日寅初就得进宫,又怕老太太惦记着,方才还说等晚上时您好些了得上您跟前请安的,老太太不必忧心。”

    老太太点点头,神色惘惘的,“你用不着好心,我这辈子送他们爷们儿小子上战场不晓得多少回了,他们都是拿话来安慰娘们儿的,从无一句实言!可我们呢,偏把他们的扯得谎当作心头好,一日日的就这么盼着,盼着,盼来盼去一个个的都走了!”

    棠姑见她越说越伤心,忙劝,“老太太,大爷这会儿不一样,跟着陛下鞍前马后的,首辅大人用不着阵前提戈,或早或晚的总会凯旋。”

    “你不必诓我,我晓得厉害!”她回身瞧着紫檀仰福龙门架上支着的山纹锁子甲,“四年前马放南山,人人都以为天下从此太平了,可只有我知道,应儿提着剑斩杀了大梁后妃逼废帝交出玉玺起,他这辈子就再无太平可言。”

    老太太喃喃自语,拄着沉香拐踱到甲胄前抬起手,慢慢的摩挲,“我跟你一般的年岁嫁进卫家,应儿的祖父那时候戍边,我们十年就见过三回;等我到应儿那么大才知道他祖父鬓角上有道疤,原想着往后能太平了,可老了老了又带着小子们上了战场。”

    卫家老太爷的事始终是她迈不过的坎,庵堂烧了后她就在自个儿屋里供了牌位,早上上香念经,卿妆和棠姑互看了眼,再没敢接话。

    “这又轮到应儿了,这是卫家爷们儿的宿命。”老太太又上外间,看着地上搁的数十件的大樟木箱,“雍哥儿就留了他这么个独苗儿,这会又得叫冯家要去,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即便他能回来也逃不开他的父亲的劫。”

    老太太再没开口,只在廊庑下坐着,从白日等到了深更,夜里卫应派了人家来装行李才将老太太惊醒,踉踉跄跄到门上叫应儿。

    出入的有个小子多嘴,“老夫人,卫大人内阁议事,今儿不得闲,明日直接随军出征。”

    老太太怔了怔,好半晌才道知道了,抬起手招卿妆,“搀我回去。”

    路上有条道直通二门,老太太等在路口张望了许久,来往的媳妇小子,独独没见着她满心期盼的那个,直候到了三更这才说累了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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