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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宪臣拒绝了。

    即便知道是稳赢的局面也不能和卫应打赌,但凡他有口气在就不会坐以待毙,结果随时都可能天翻地覆,冯勋如今骑虎难下的境地就是最好的佐证,东厂不过上万番子不值一提。

    他蹙眉,“冯绩的脾气没人比你更了解,书生意气莽撞耿直能有什么好,为了他值当冒这么大风险,但凡你错走半步,举家老小都得折在你手里。”

    卫应看着温吞的日头,慢条斯理地笑道:“我与崔大人都是臣工,君王好与不好不该置评,陛下若不打卫家的主意,社稷稳固皇位平宁我自然可以相护,可他千万不该动了将卫家置于死地的念头。”

    他平心静气地说这大逆不道的话,崔宪臣也只能听着,半晌企图给冯勋找补些面子,“冯氏和卫氏就像毗邻而生的两株古树,更深叶茂已经到了互相争抢雨露的地步,冯氏要长久地维稳江山如何能容留卫家独大,当初宣平帝忌惮你朝堂上下谁人不知,即便没有当今陛下卫家也会一落千丈。”

    卫应笑笑,显得颇是为难,“崔大人的比方不妥当,冯氏是古树,卫氏不过是树身上的藤蔓,如今陛下起了杀心要将相依相成的藤蔓尽数拔去,伤动气脉那是必然的。宣平帝是忌惮,可终归置卫家于死地的是当今陛下,那你叫我可怎么好呢?”

    崔宪臣勾唇,俯身扫量他一眼,“卫兄做的可不是这么简单的盘算吧,冯氏兄弟相争,卫兄渔翁得利,你单单只是想回到朝堂上么,还是有进一步的打算?我提醒卫兄一句,古往今来,再没有一位帝王是仪容不整腿脚不便的,往后也不会有。”

    “崔大人对我的成见这样深,怨不着在陛下面前屡屡进言要除我而后快。”卫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面上越发深重的笑意,“卫家有祖训,头件就是忠君,我并没有崔大人口中所谓的进一步打算,崔大人多虑了。”

    崔宪臣乜他一眼,“卫兄是拿我取笑么,您今天的举动哪桩能配得上您所言?”

    卫应摊摊手表示无辜,“我安分守己,崔大人何出此言?”

    “我就不大明白了,从海陵太守到巡抚布政使,你当首辅时候也没见要将他们拔除,如今谪居在此反倒一一斩草除根,你到底为了什么?”

    卫应显得有些痛心疾首,“崔大人这话,打哪说起,又与我何干?”

    无凭无据只能任由他一问三不知,崔宪臣抚掌大笑,“好好,卫兄好手段好口才,我愿您往后平步青云功成名就,来人,放人!”

    囚禁了卫氏女眷近两日,如今被唬得皆是人事不省,崔宪臣倒也大方,分派了数趟车马送回原地看押。打发完了人将近日暮,华氏打马上跃下来将缰绳撂给个番子上跟前回事,“督主!”

    崔宪臣又新收罗来只白玉雀和先头的关在一处,正提了把歪嘴壶往食罐里添水,两个雀兴许是闻到了什么味儿唬得躲在一处瑟瑟发抖,他看了直笑,“回来了?”

    华氏背着手道是,“卿妆就在卫应身边,和那个什么花魁调了个儿,那女人原先是杭州船娘和卿妆有几分交情,孩子也陷在她手里,怪不得肯冒死替她。”

    崔宪臣拿壶嘴挤了挤两只缩成毛团的雀儿,“我那位小嫂嫂,是个女中豪杰。”

    华氏皱眉,“督主当日何不连她一块拿了来,大的小的就给架在刑架上,还怕卫应不松口?他不松口也不要紧,家里的家伙儿往卿妆身上招呼两下,他不惦记着大的也得惦记小的,比那群只知道哭爹喊妈的老太婆子强。”

    崔宪臣将手里的歪嘴壶丢给她,怨不着俩鸟唬得上蹿下跳,她掌心里瞬间被烫出片红晕来,她也没吭气听他数落,“没见地!”

    她俯身请罪,崔宪臣背着手当地溜了两圈,“她是最后的筹码,不到最后关头轻易动不得。卫应不拿卫老太太当回事却拿卿妆当命,她要是有个好歹,咱们连永安府的地界儿都出不了,且先让他直面陛下斗上一阵儿,咱们只管安生看着。”

    华氏点头称是,又听他问道:“德庆戏班上哪儿了,河上风浪大,也该死了吧?”

    她皱眉提袍子跪下,“属下该死,眼瞧着戏班登船离开渡口,半道劫人连影子都不见,在韶渚岭把人跟丢了。”

    “但凡跟卫应有关的人,都滑溜的跟鲶鱼似的。”崔宪臣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笑道:“打鹰的叫鹰啄了眼,被拨戏子摆道儿,我看你是越过越回去了,跟这儿跪着吧,什么时候有信儿了你再起来。”

    他晃晃悠悠走了,嘴里哼着调儿,华氏侧着耳朵听了听,好似激昂雄浑的《满江红》。

    卫应送了老太太和太太们回去,又叫了王先生来诊脉,对坐着长吁短叹了半晌,再回自己被囚禁的院门已经是掌灯时候了,院子里卫军比他离开时候又多了数十。

    卿妆捧着肚子在屋里闲逛,影子印在窗户上,窄窄小小的一道,她走动就晃晃悠悠拖出老长,这时候他的心才像是有处安放。

    他进门时没防备她扑过来攀住他的脖子,圆鼓鼓的肚子正抵着他的手,担心伤着她就拿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没开口就先笑,“慢着点儿,我不跑。”

    卿妆的心跳紧紧压在他右面,擂动的鼓槌似的夯实在他身体里,他唇角的笑浅下去,腾出一只手来揽住她的背安抚,“卿妆,我回来了。”

    她没说话,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嘟嘟囔囔地抱怨,“怎么才回来呢,我担心你,都担心两天了。”

    苌儿在里间屋落地罩跟前站着,透过雕花的缝隙小心翼翼来打量他的神色,看他扭脸向她看过来面色不善,瞬间一缩脖直吐舌头,推开扇窗户跳出去逃跑了。

    “她跟你说了?”

    卫应把怀里的人抱在膝头上坐着,拿指尖点点她眼角,挑下颗水珠子来,“她说的话十句九句不能信,剩下的那半句你听听就好,不兴哭了,远极回头长张麻脸儿怎么好?”

    卿妆气得咬他,“你这么给人当爹,是要被不待见的。”

    他进到里间,绞手巾给她擦脸,戏谑道:“那就不给他当爹了,便宜你!”

    她反手把手巾摁他脸上蹭了两把,“见天儿占我便宜。”

    他素来大言不惭,收拾完了才俯身来亲亲她,“怨你,见天儿擎等着被我占便宜,占顺手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她气急败坏捉了他袖子要打人,手底下花纹不同样,那天是精白的袍子,这会换了身竹青的,干净整洁。她安静下来,委身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来前,换衣裳了?”

    他嗯了声,“两天没挪地儿,身上的味道不会招你待见的,送老太太和太太们回去就趁空换了。”

    她抬手在竹叶纹路上划,“这两天,一直在崔宪臣那儿?”

    卫应想应声又怕她过度思虑,戏谑道:“听你这口气活脱逮住不归家的爷们儿抱怨,他那儿没有女人,他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内监,你想什么呢?”

    他说笑,她却没有半点笑闹的心思,俩眼虚虚地不晓得拢在哪处,“我都听说了,老太太和太太身边的嬷儿丫头们都没了,一天一夜,都叫崔宪臣折磨死了。”

    卫应沉寂下来,抚抚她的头发,“都过去了。”

    卿妆轻轻地嗯了声,“青安和周妈妈幸好在戏班子里,今儿能躲过一劫,老太太和太太们呢,都是没见过诏狱的酷刑的,吓坏了吧?”

    卫应没应声,“活着,就够了。”

    他们依偎着枯坐了会了,蜡台上爆了个花,惊醒了两个梦中的人。

    这夜卿妆没睡踏实,卫应看书到后半夜,将将躺下又忍不住起身吃茶,茶吃了一半就听着他在廊庑下压抑地吐了个干净。

    反复折腾天就蒙蒙见了亮,两双眼睛都瞠着看对方,还是卿妆先笑了,挨过去搂住他的胳膊问道:“五年前杀了前朝废帝的妈和媳妇儿,你也是这样么?”

    “没有,”卫应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抱着她,两人的头发交缠在一起,微微分开就拉扯不动,“素未谋面,杀了也就杀了。”

    “听说是你一刀一个,将人头砍了下来?”

    卫应啼笑皆非,“市井间胡乱传言,我是个文人,习武之人也没那样大的力道。废帝肯交出御玺,不过是我要在他面前杀了太子,昏庸的帝王不关心母亲妻子,倒是对子息极为看重。”

    “那后来呢?”

    卫应垂眼看她精神昂扬的模样,不由得发笑,“废帝遗孤留下都是祸患,先帝下旨我监斩,都死了。”

    “所以,你的恶名就这么流传开了?”

    卫应不以为然,点了点头,不防听她道:“那你亏了,这名声应该让给崔宪臣的。”

    他摇头失笑,再想说什么,低头时卿妆已经抱着他胳膊沉沉睡去,他侧身亲她的发顶,“不亏,上天待我不薄,把你给我了。”

    两天的血腥过去,再没见任何风浪,日子寡淡的捉摸不出味道。

    后来柳鹤龄给卿妆捎了封信,大力炫耀靖州唱过了戏北上时,在河里捞起来个落水的年轻公子收作徒弟,这么着家长里短的说了三张纸,算是件趣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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