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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墓的一帮子人正刘心田的带领下正在喝酒,他们不起场整个事情都办不成。村里有一个规矩,无论谁家办丧事,打墓的这几个人必须特别低照顾。用刘旺的话说是,他们是出大力气的人,亏谁都不能亏他们。其他人再怎么着都是吃大锅菜,而打墓的则吃的是酒席。然而,这桌酒席不是随便对付的,凉菜,热菜,烧鸡,全鱼一样都不少。虽然今天在老笨家大家没有过多的要求,但是,刘旺和王益民还是这样安排了。

    老笨很快地入殓了,木工大孬早已拎着斧子站在旁边等着,单等王益民发出命令。王益民看了看棺材里的老笨,一身崭新蓝色的绸缎衣服,脸上遮着隔断阴阳的鹅黄色的黄纸,手握打狗的鞭子,脚蹬金砖,弄得齐齐整整。没有遗忘什么,按说要让老笨的儿女再看一眼,算是瞻仰遗容吧,但是这个环节省下了,在这当口,老笨那个吃奶的儿子是绝不能近前的。他只有喊小霞近前,小霞摇了摇头,意思很是明白,不想再过多的伤感。这些天,内疚,伤痛折磨着她,使他殚精竭虑。她明显地消瘦了,脸上陡然间多了许多的皱纹,头发乱蓬蓬的,就像墙上的蒿草一样的干枯,似乎一个火星溅上去就能燃烧起来。她红肿着眼睛,示意王益民盖棺吧!

    王益民就朝大孬点点头,那意思是说,开始吧!大孬是村里有名的木匠,坡脚,走路就像大海里的舢板。先前,他到城里工地打工,老板们看了他的走势,先是笑,然后很客气地对他说,你回家吧,那么高的脚手架,腿脚好的还出事呢,更何况是你呢?大孬恳求老板说在地上拉砖和泥,老板说,那也不行,你走路就像风摆栁,绊倒摔坏你另一只脚谁负责。大孬在城里找不到活,只好跟着王益民干。

    大孬颠颠簸簸地来到了老板的棺材前,有几个人已经把棺材的天板扣好。他从口袋里摸出了准备好的明晃晃的大铁钉子,对着棺材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老笨爷们儿,叔给你送行了,一路走好。话说完,抡起斧子把一根根钉子钉进了天板上,老笨永远地蜗居在这个四方狭汹暗的空间里。

    一声凄厉的尖叫,小霞发疯一样地扑在棺材上,拍打着厚厚的棺盖,呼叫着老笨,你好狠心呀,扔下俺可咋活呀!

    天上的云压在了院子的上空,显得像铅块一样的厚重,零星的雨点从空中滴落下来,让人揪心一样的难受。

    院子里哭声一片。

    打墓的八个人酒足饭饱,手持绳索和杠子已等候在门口。王益民看到一切准备妥当,挥了挥手,小霞的娘家人把小霞搀扶了出去。所有的闲杂人员退到了一边,刘心田带着人走近了老笨的灵柩。他们规规矩矩地立定了,刘心田对着灵柩鞠了一躬,老笨侄子,叔送你了,咱爷们平日里没有什么冤仇,你就安心走吧,好好走,千万别和叔捣蛋,我们出苦力的也不容易。其他的几个人也拜别了老笨,同样念叨老笨一路走好,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千万别难为我们。

    刘心武夹杂在人群里,心里堆满了沉甸甸的乌云,听着大哥和其他人的念叨,他的身上像是被猛地抽了一鞭。要说有仇,那老笨肯定和他结着深仇大恨。老笨是怎么死的,他比谁都清楚。多少天来,老笨那扭曲的面容不停地在他面前晃动,那愤怒的眼神就像一簇箭矢射在他的后背,折磨得他寝食难安。现在,老笨虽然被钉了棺材里,他的死成了一个谁也破解不了的秘密,但是,他的心在隐隐作痛,恨不得跑上前去跪在老笨的灵柩前向老笨谢罪,向大家说出老笨的死因——他刘心武是害死老笨的凶手——是应该下地狱的千古罪人。

    刘心武没有这个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退缩了。小霞不停地嚎哭,泪水如同连串的珠子,几个妇女围着劝说她,不让小霞过度的悲伤,人死不能复生,两个孩子还小,哭坏了身子两个孩子更没了依靠。刘心武的心刀剜一样的疼,从内心说,他是很心疼小霞的,不愿意看到她那样痛不欲生,可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说的呢?要是自己能替老笨死,他会义无反顾地去死。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他巴望着自己早一点的死去,这样自己就彻底的向老笨赎了罪,在良心上也有了一个很好的交代。想到了死,刘心武似乎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渊里,他的灵魂在深渊里挣扎着,成了一个溺水的即将死亡的人。

    刘心田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手脚还是相当麻利,不用年轻人搭手,三两下子就捆绑好了绳索,绳索把两根杠子紧紧地固定在棺盖上。那杠子是干透的去了皮的槐木,光溜溜的像两根熟铁杠子,有小碗口一样粗细。刘旺对自己的活路丝毫没有一点怀疑,不用做进一步的检查,就对身边的何刚下来命令,咱俩是头杠,学智,狐狸你们两个是二杠,我先骂到前面,谁使假力气是个这东西。刘心田双手比出了乌龟的模样,那意思大家都清楚明白,让大家心劲往一处使。老笨的灵柩是一棵湿漉漉的桐树做的,少有懈怠,恐怕出问题。对于刘心田的分工,几个人都很赞成,人家那么大岁数了,还抬头把杠子,王学智斜楞着眼,瞄了刘心田一下,爷们,我抬头把杠子吧!刘心田没有理会他。八个不算彪形的大汉运足了力气,只听“嘿嗖”一声的呐喊,那气势似乎能把老笨家那三间青砖红瓦房一下抬起,可是,老笨的灵柩却纹丝没动,好像一个实打实的生铁锭子。也许是大家用力过猛,王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刘心田回头骂了句“孬种”,不知道是吗老笨的还是骂王鹏的。

    出了这个变故,刘旺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刘心田喘着气指挥大家再来一次,刘旺制止了,他说,别这样硬撑着,要累坏了人可没法办,他喊了小绺和胡二利过来帮杠子,小绺和胡二利进了屋子,同时跟来的有三奎和二驴。

    十二个人各就各位,弓着腿扎好了架势,刘心田大喝一声,“一、二,”起,这是发自丹田之气,拇指粗的棕绳咯吱吱响,谁知那灵柩还是稳若磐石。何刚额头上热气腾腾,刘心田气喘吁吁,其他的人也是额头上热气腾腾,也是气喘吁吁。刘心田喘着粗气,成了一头奔跑中突然停下来的公猪,大骂老笨,我日你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如意的,撒泼赖着不走,要是这样,别给我们找麻烦。

    老笨的老爹来到了屋里,站在了灵柩前,浑浊的泪水盈满了眼眶,他嘴角抽搐着,老笨儿啊!你安心走吧,小霞对起你了,你的穿戴都是最好的,你还有什么不如意呢?两个孩子你就放心吧,你爹就是砸锅卖铁,剐干了身上的肉也要把孩子拉扯大,别挂记了,你既然不想管了,就放心地走吧。这些天,这些话,老汉不知对着老笨说了多少遍,他对儿子唯一的承诺就是替他养育两个还不懂事的孩子。自从老笨躺倒以后,老汉真正地感觉到什么是揪心的疼痛,巨大的哀痛折磨得他寝食难安,使他痛不欲生,老汉明显消瘦了,脸色蜡黄如纸。

    他念叨完老笨的两个孩子,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外孙,老笨的外甥。老笨的大姐,生了一场大病,把儿子托付给了老笨。老笨供外甥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又当了兵,现在在部队是个军官,是不是老笨想见一见外甥。老汉想到了这里,对着老笨的灵柩,告诉老笨,早几天给外甥打了电话,外甥太忙了,说有任务回不来,老笨呀,等外甥回来让他到你坟前好好地祭拜你,别给和孩子一样。

    王鹏没有干过抬灵柩这样的苦力,刚才那两下猛然地发力,那小脸煞白,大汗淋漓。他一边抬起胳膊用衣袖抹额头上的热汗,一边气喘吁吁,说,那还不简单,让外甥和老笨说几句话不就行了。

    周围的人都说王鹏的话很有道理,平时他的嘴就像老牛的水门,关键时刻还能想出好主意呢?

    老笨的爹让小霞拨通了老笨外甥的电话,不大一会,电话那端传来了老笨外甥那低沉的声音。小霞告诉外甥,你舅不行了,今天要入葬,现在就放心不下你,你给你舅说几句话吧。小霞顺手打开了手机上的免提,一声哭叫把所有人带进了无尽的哀痛里。

    ……二舅,你原谅我吧,外甥不孝,不能回去给你行孝……我对不起你呀!屋外细雨霏霏,人们似乎能感受到千里之外老笨外甥的泪水就像屋外的蒙蒙细雨。

    二舅,你对我的养育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比我的爹娘还要亲,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电话那端已经泣不成声,那哭声牵动着大家的心,院子里是一片嘤嘤的哭声。

    刘旺说,时候不早了,赶快送老笨上路吧,为了以防万一,刘旺说再增加两个人,刘心田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人太多了下不进手。

    刘旺也就作罢了。

    抬老笨的灵柩又发起了第三次冲锋,在冲锋前,刘心田又重新做了部署,狐狸的个子矮一些,让他帮杠,让马奇替了狐狸。这种活马奇干过几次,有了一定的经验,让小米换了王国智。小米比王国智年轻,肯定比王国智壮实。他说,谁使假力气骂谁,听我的口号。

    刘心田一用力,那眼珠子暴突出来,就像一头犍牛犁地,只听,“一、二,”起,只听,咯蹦一声,捆绑灵柩的棕绳骤然断开,刚刚离地的灵柩“扑通”一声落在了地上。刘心田一屁股坐在地上,何刚打了个一趔趄,要不是旁边的门框,他也摔倒在地。

    刘心田在地上挣扎了两下没有爬起来,刘旺伸手把他拽起。到底是老了,刘心田佝偻着腰好一阵喘息,气色稍微匀称,就大骂老笨,你个熊孩子,知道你爱和老子打乱,这是什么时候呀!难道你要把老子累死,好给你个鳖种作伴。要是这样,老子就不管你了,让你臭在屋里。

    小绺给大伙散了一圈烟,最后一支递到了刘心田的手里,刘心田接过了香烟,点燃了,才止住了骂声,蹲在地上抽了起来。

    大家想起了老修爷,要是他在跟前就好了。他见多识广,能解决这样的棘手问题,可是他远在省城,一院子的人没有主意。老笨的爹把目光转移到了小霞的脸上,那意思是问小霞知道不知道老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小霞满脸的泪痕,冷风把脸吹得皲裂开来,显得苍老了许多。屋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小霞,小霞不用多想,她知道老笨的心结在那里,到了这个时候,小霞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和刘旺说。叔,让大家都出去吧,俺有几句知心话和老笨说。

    院子里的人退到了老笨家的大门口,屋子里抬灵柩的出了屋子,他们从屋里出来,揉腰,捶腿,甩胳膊,也向门口走去。

    小霞一个人留在了老笨的灵柩前,趴在了老笨的灵柩上放起了悲声。老笨呀!都怨俺呐,俺没有管好俺自己,俺不知道你恁小气,俺要是知道你会这样,就是痒死俺也不会办那事……老笨俺以后改,你在天上看着俺吧,要是再干那对不起你的事,就让雷劈了俺……老笨呐,你安心地走吧,俺以后不再嫁人,俺自己再难,也要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屋外,春雨沙沙,风携带者雨丝的甜醒,灌满了屋子,灌满了小霞的胸膛,小霞痛不欲生,老笨呀!你走了,俺可咋活呀……

    刘心武侧耳细听着小霞的哭诉,在她的悲鸣里搜索着小霞的言语,他胆战心惊,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但是,小霞的哭诉在风雨了显得模糊不清。刘心武稍稍地舒了一口气,还好,大家不会知道小霞哭诉的什么。

    时间不早了,大家急着把老笨送走,老笨入土为安,大家也安心了。王益民叫了几个妇女,去把小霞搀扶起来,好继续往下办事情。

    几个女人来到老笨的灵柩前,小霞趴在灵柩上嚎啕。她们生拉硬拽地把小霞拖了下来,又搀扶着小霞到了院子里。天上堆满了乌云,就像铅块一样的厚重,雷打不散,风刮不乱。雨丝打在院子东边的纸人纸马纸房子上,发出了擦擦的声响。那个宝幡在风雨里飘摇着,缕缕的纸穗和白花哗哗作响。小霞睁开了他那浑浊的泪眼,看到了宝幡上书写的那些黑里吧唧的字迹,简直就是一个个丑陋的鬼怪,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她知道是刘心武写的。想起了刘心武,小霞心里宛如一条蛇在蠕动,不知道是难受,还是憎恨,是惭愧,还是羞耻。一切的悲剧都是由他两个而起,作为一个女人,她太不守妇道,轻易地把自己就交给了一个男人。自己罪孽深重,但是刘心武绝非是善良之辈,他是一个追腥逐臭的男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色狼。老笨突然栽倒在床前的情景又一次出现在了小霞的面前,他突然明白了,老笨为什么迟迟地不肯走,原来都在这个招魂幡上。

    老笨的的确确看到了她和刘心武苟合时的情景,她把自己的白而光亮的腚子高高地撅起,刘心武趴在她的腚子上耸动着身子,老笨撞了个正着,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难以忍受的,老笨气懵了,一头栽倒在地,他是带着地对刘心武刻骨仇恨离开的人世。现在他要上路了,岂容刘心武给他写那招魂引路的宝幡?

    小霞挣脱了几个女人的搀扶,径直地朝那宝幡走去。小霞疯了一般,来到宝幡的跟前,一把扯进了手里,她又一次地哭叫起来,老笨,俺懂了你的心思,你是不愿意看到这个让你恶心的宝幡,俺不叫你恶心……小霞两只手撕扯着,几下就把那宝幡扯得粉碎,地上是一地苍白的碎纸,她又把两只脚踏上去,狠命地踩踏着,老笨,你好好走吧,俺给你出气了……

    小霞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地上,哭声合着风声,响鬼嚎一样的凄厉。一院子惊异的目光,一院子满脸狐疑。

    小霞,你这是干啥,刘旺和王益民同时地惊叫,你扯它弄啥。王益民他们知道,写这宝幡上的字可是费了很大的周折,但是他们那里晓得小霞心里隐藏着的秘密。

    小霞每撕扯一下那个宝幡,刘心武感到是在无情地撕扯着他的头发,他的脸,甚至是他的衣服。刘心武感到自己头发散乱,脸上灼热,鲜血淋漓,一丝不挂的站在大家的面前。当小霞用脚狠命地踩踏那化为齑粉的宝幡时,他感到每一脚都踏到胸口上,他的心碎了,热心溅满了胸膛。他再也无法在人群中站立了,战战兢兢,踉踉跄跄地走出了人群。

    刘心武不知道怎么走出了老笨的院子,不知道怎么走完了那漫长的凹凸不平的街道。他只是觉得风卷着雨点摔打在脸上,像无数条蘸足了水的牛皮鞭子抽打在脸上,是热辣辣的疼,这种疼,火烧火燎,粘稠殷红的血合着雨水汩汩地流淌着。

    院子里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小霞把那宝幡扯得稀巴烂,个个目瞪口呆,敛声静起,院子了死一样的静寂,只有风扯着树梢呼啸着,雨滴打在那花花绿绿的纸货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那棵硕大的摇钱树已经枝残叶落,黄橙橙的纸钱撒了一地。小霞颓丧地站在那一片富丽堂皇的世界里,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被雨水冲洗后的那些白纸。

    刘旺和王益民没有法子,老笨出殡没有宝幡,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少了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少了宝幡。老笨要上天堂的,没有宝幡的招引,没有宝幡的指引方向,在那无穷的黑暗里,他该往哪里去呢?老笨是个好孩子,不能对不起他,不能让他在黑暗里懵懵懂懂,就像一头蒙眼的瞎驴,去不到天堂,沦落为孤魂野鬼,那是对不起他的。

    我日他娘,真会出难题,不知刘旺是骂老笨还是骂小霞,可以看出他是焦躁的。对王益民说,让人去老修爷的纸货铺看看,还有没有现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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