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垂落后,最后一丝光也隐匿进树荫里。

    天,黑得深沉。

    破旧街道上的路灯一盏盏往远处蔓延,少女奔腾的脚步踩过凹凼污水,往红裙上带起无数泥点。

    即便如此,她也没停下分毫,似囚徒追赶,拼命狂奔。

    她叫林之南。

    她是站街女林瑶的女儿,生来便活在脏污里。

    这世界有的是纸醉金迷,但更多的,是苟且偷生的蝼蚁。

    林之南如随处可扔的垃圾袋,飘进浙东省无人所知的小县城里。

    那里常年潮湿,蜿蜒小巷中尽是蔽日梧桐,医治梅毒性病的广告贴了满墙。

    化浓妆穿短裙的女人站在小黑屋前,沿着悠长小巷排开一溜。

    懂的人自然懂。

    酒足饭饱的男人来回挑拣几遍,逮着个满意的将其推进屋里,裤子一脱,肉棒塞进不知道被干了多少回的小逼里。

    木架子床咯吱响,完事后擦擦鸡巴,将纸垃圾桶一扔。

    再抽两张票子扔出去。

    站街女便宜着呢,干一回只要30块。

    之南家住的筒子楼,就在她母亲工作的小黑屋上面。

    沿着常年阴森的楼道缝隙,一只懵懂的眼贴在上面,好奇地观望世界。

    什么都没有,她只看见形形色色的男人推林瑶进屋,老的丑的,秃头大肚子,一脸淫笑,骚话连篇。

    那时的之南不懂,更不懂何谓“妓女的孩子”,几岁的她仰头看那些大人,以为他们在说她淘气。

    没人教她。

    她本就是林瑶叁十五岁后的意外,是扔不掉的累赘,后面赶上义务教育,便将孩子扔进学校。

    后来的之南懂了,在纸质教育中明白,“妓女”是最下贱那等人,生来被便囚上十字架,任千人唾骂。

    妓女的女儿同样。

    这场噩梦,从出生就开始。

    “人生就像走在一条深不见底的长巷,漆黑无光,每一双援手都别有企图,想拉我入沼泽。”

    “可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

    十七岁辍学那年,之南在日志本里写道,一笔一画,力透纸背。

    她不甘心,所以在母亲生病那两年拒绝无数双不怀好意的手,借下高额债务。

    她不甘心,接受他人眼中巴望艳羡的生活。

    “连胜多好啊,帮你还了债不说,还让你娘体面下葬,打着灯笼都难找。听说人现在出息了,跟着浙东省浦西区的赵钦,有政府背景,前途不可限量。”

    “之南,不是我说你,你啥条件大家也清楚,连胜能喜欢你算你的福气,等过两年人老珠黄,他早忘了你这号人物。”

    ........

    凭什么?她林之南绝不任别人挑拣!

    之南疯狂地跑,洋房离县城火车站只有五六公里,街道几百个路灯照亮那不顾一切的身影。

    机会只此一次。

    连胜随时可能醒来,墙外大片刺目玫瑰被她一脚踩踏,路过之人要是看到动静好心提醒守门的……

    任何一种可能,都会将她仅有的生路切断。

    于是她从未停歇,目光渴切,生死一线。

    快了,快了!火车站就在前面。

    在最后一个路口突然被人抓住手腕,林之南惊恐出声,借着路灯一看是她的高中同学。

    “青青,你怎么在这?”

    “我在火车站一直没等到你,就想往前面走走。”叶青将行李包和几张火车票交过来,说不敢确定她什么时候才到,就买了今晚所有的火车票。

    小县城的火车站管得松,尤其是晚上,穿制服的人懒得费事一一核对,只要凭着张票就能上车。

    “你进站后挑最近的一班立马上去。”叶青说,“只要离开了浙东,连胜就没法再找你。”

    林之南的眼立马酸了,她生命里仅有的温暖都是关于叶青。

    春风拂柳,课后那段举书对背的日子已经是上个世纪。

    她低声说:“谢谢你青青。”

    肩膀已经被抱住,哽咽声自颈窝里断断续续传出,“之南保重!”

    “......好。”

    两人都知道,天大地大,这一别不只是她和连胜,更是和所有人和事彻底诀别。

    时间紧迫,叶青放开她:“快走!”

    “最近一班开往川西的火车是15分钟后,你跑过去还来得及。”

    林之南将眼眶里的泪忍下去,问:“录取通知书是不是到了?”

    “是,今天到的,黎都大学。”

    之南笑了,说:“是中文系吗?”

    “是!”

    叁年前,两人相约报考黎都大,爱好近代文学的叶青励志去中文系,挣钱心切的之南只想念金融。

    可所有梦想随着辍学尽数夭折,无数双手将她拉回了深渊。

    十七岁的她逃不出这县城,可十八岁的她行!

    林之南含泪和她挥手,两个影子越隔越远,叶青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色的边缘拢上金光,慢慢虚无。

    “青青!”

    泪眼婆娑间,叶青听见林之南在喊她。

    十里长街,少女的声音似利剑穿梭,割破这无边黑暗。

    “我一定会想办法继续上学!”绝不,绝不将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隔街对望,林之南早已看不见那张脸,她哽咽着,“你要加油,我唯一的朋友。”

    之南说完便转身狂奔,卷起的气流撩开红裙翻腾卷舞。

    进火车站后,穿制服的人正举着喇叭吼:开往川西的车还有五分钟就自动关闭车门,没检票的赶紧上前来。

    而检票口堆着乌泱泱的人群,显然是在等下班车。

    林之南戴上帽子费力往前挤,下班车还有半小时才走,她不敢抱任何侥幸,早上车才安全。

    检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拿到票后,眼珠直直地盯着她。

    林之南弯唇一笑,后者傻乎乎地将票递了回来。

    她松口气,正准备提着背包准备下楼,一句声嘶力竭的呼喊响彻大厅。

    “林之南!!”

    熟悉的声调让之南背脊一僵,她猛地回头,刚进大厅的男人拼命往这边跑,眼神阴沉,渗血的额头更为他添了几分可怖。

    完了!完了!他来了!

    之南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注视那道人健步如飞的身影,自他身后几十米飞跑着几个身形健硕的男人,显然是跟着一起来抓人的。

    上百号人的目光,在发愣的少女和男人身上来回穿梭,待要认出奔跑那人的身份时,

    只看见红裙少女抽出一扎纸,往天空扔去,雪花花的飞舞声。

    仰头一看,无数张毛爷爷似纸屑,纷纷扬扬往下落。

    “这钱是真的!!”

    不知是谁尖叫一声,人群顿时沸反盈天,全往检票口涌去,挤得水泄不通。

    连胜低声咒骂,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挤出条路,撑住栏杆往里一跳。

    跑进通道时,红色身影正狼狈摔倒在阶梯上,相隔不过百多米。

    连胜瞳孔一缩:“林之南,你他妈还敢跑!”

    她敢啊,她怎么不敢。

    为了自由她什么都敢,她不要再做妓女的孩子!

    于是她费力撑起来,即使崴脚仍跌跌撞撞下楼梯,叁阶并作一步。

    两人距离却越拉越进,林之南甚至能听到身后的喘息声,脚步声。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隔着几十米,连胜反而有条不紊。他冷着眉眼一步一步往下走。

    “林之南,跟我回去。”

    “你以为你能走得掉?上了火车我照样抓你回去。”

    “是不是很遗憾没有把我弄死,你但凡胆子大些,当时就该一刀结果了我。”

    男人口吻嘲讽,被背叛后的怒意充斥胸腔。

    “现在停下我可以当今晚的一切都没发生。”

    “不然你知道后果。”连胜冷笑,“我他妈将你绑起来干,把你小逼插肿!”

    浪荡声源源不断,威胁的诱导的,在之南耳边萦绕,诱惑她回去。

    可她不能!

    这是她唯一的生路,转瞬即逝!

    刚跑下阶梯就听见火车的“滴滴滴”提醒声。

    门要关了!!

    这声音让两人皆是一愣,连胜急着追人没看火车时间表。

    就是这愣怔的一秒,之南已经拎着背包往车门里面冲。

    “林之南!!”

    身后的巨吼震怒林之南全不顾忌,她肆无忌惮冲在枪林弹雨里。

    在车门关闭的前一秒,那抹身影冲进了火车,对冲的气流卷起红裙长发,肆意飞舞。

    捆绑住翅膀的鸟儿,终于挣脱束缚,自由飞翔。

    “咔嚓”一下,重重的关门声。

    然后是震耳欲聋的砸门声,一下一下,轰隆巨响。

    玻璃透过的那双眼死死瞪着她,不知是否沾上夜的雾气,变得湿润,柔软且脆弱。

    他在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在诅咒,在发誓,在说他一定会找到她。

    可林之南不想听,她对他笑了。

    十八年来唯一一次笑容,哀婉凄美到极致。

    连胜愣住,车里所有的光芒交错纵横,从她沾满泪光的脸颊闪过。

    只停留一瞬,却留下惊心动魄的美丽。

    随着那句唇语。

    ——“永别了,连胜。”

    车子倏地开动,驶离火车站。

    **

    作者:他俩后面还会重逢,看在每天都更,仙女们要不要投颗猪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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