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冯子章喊了他一声, 但是宁不为置若罔闻, 径直飞向了断肠崖的方向。

    ——

    断肠崖上, 闻鹤深察觉到有人来, 立刻封闭了闻在野的五感。

    他看着身受重创的残魂, 厌恶地皱起眉,“你怎么出来了?”

    “我不过是去传句话罢了。”无数桃花瓣瞬间凝固成一个人形,露出渡鹿那张阴郁的脸来,他桀桀怪笑道:“若不是宁不为一直带着四季堂的那个小丫头,我还真接近不了他。”

    “附魂这种不入流的下作手段。”闻鹤深冷嗤道:“你何必多此一举?”

    “若真要说多此一举,怕不是你非要把一具尸体复活。”渡鹿看向行动迟缓的闻在野,咧了咧嘴,“三魂七魄硬凑出来的行尸走肉——呃!”

    闻鹤深掐住他的脖子,慢条斯理道:“什么时候我做事也轮得到你来插手了?好好一出戏平白被你搅了兴致,我答应收留你,可没答应不杀你。”

    “我早就死过一次了,不过是再死一次。”渡鹿整个人倏然散落出无数桃花瓣从闻鹤深掌心溜走,又重新凝固成人形,只是这次站得离他远了一些,“就算如此,也非得让我们小公子看看宁行远是个什么人才行。”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关心。”闻鹤深冷声道:“你那回春阵还不如那妖藤的回春阵好使,兄长的肉身已死五百年,承载不了他的神魂,我要玲珑骨。”

    渡鹿笑道:“当时在临江城外你若是没察觉到玲珑骨的气息,会同意你那小徒弟将宁不为带回来?玲珑骨就是他怀里那小娃娃,炼化了就是。”

    闻鹤深皱起了眉。

    “得了吧闻长老。”渡鹿嗤笑一声:“你现在又何必装出这幅假仁假义的模样?”

    “你将闻在野封在冰棺之中五百年,日日精心修复着他的残魂,还挑选了这么多和他生辰八字相合的孩子做徒弟,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自己心里清楚。”渡鹿脸上的笑容很是愉悦,“闻在野身体里的这块朱雀刀碎片不过是让他提前醒过来,你若真想把他留在这世上,须得用玲珑骨塑他骨肉,再用你那一百零八个好徒弟祭阵补他残魂——”

    “十七州都道闻鹤深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是世间少有的正直刚毅之人。”渡鹿大声笑道:“好一个正直刚毅!”

    闻鹤深眼中杀意毕现,渡鹿却并不畏惧,甚至有些即将得尝所愿的兴奋。

    忽而狂风大作,周身煞气四溢的宁不为落在了断肠崖上。

    “果然是你,渡鹿。”宁不为看着面前半人半鬼的渡鹿,厌恶道:“晏兰佩就不该用回春阵多管闲事。”

    复活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也就罢了,竟让渡鹿也留了一线生机。

    岂料渡鹿听见他这话却勃然大怒,“我能活下来全靠我自己学会的回春阵!”

    宁不为嗤笑道:“就凭你?”

    话音里的轻蔑让渡鹿气得几乎要失去理智,他指着旁边的闻在野道:“他也是我复活的!”

    五感尽失的闻在野安静地站在断肠崖边,没有呼吸,动作迟缓,面色惨白。

    闻鹤深见宁不为来,直接恢复了闻在野的五感,站在他身边道:“兄长,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救回来的宁乘风——”

    “现在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宁不为。”

    方才在水镜之中邪煞尽露的人出现在面前,闻在野不可置信地看着宁不为,“乘风?”

    宁不为唇角下压,保持着沉默,体内的灵力正在飞速流失,他却不想动手。

    闻鹤深却不依不饶,目光紧紧盯着闻在野,“你想起来了对不对?当年你也跟那个蠢货冯子章一样!拿了腰牌去救他!你们被人围困,他宁乘风就那么金贵,非要你豁出性命去护他!”

    无数画面如同潮水般涌进脑海,闻在野崩溃地抱住头,双眼通红,“别说了……你别说了……”

    “我偏要说!”闻鹤深抓住少年苍白纤细的脖颈,逼着他看向宁不为,咬牙切齿道:“你抛下师父和我,为了你的朋友,死了!!你死了你知不知道!?”

    闻在野浑身都在颤抖,“不是的,我没有要抛下你和师父……”

    声音椎心泣血,眼睛却依旧空洞无神,流不出半滴眼泪。

    “闻在野,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谁!?”闻鹤深神情阴鸷,步步紧逼。

    “够了!”宁不为冷喝一声,朱雀碎刀猛地袭向闻鹤深禁锢着闻在野的手臂,“你看不出来他不想听吗!”

    献风剑出,浑厚的灵力挡住了朱雀碎刀,闻鹤深沉声道:“这话轮得到你来说吗?你怎么不想想是谁害他成了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宁不为倏然噤声。

    闻鹤深见状讽刺一笑,“原来你也知道是你害的!”

    献风剑猛地冲向宁不为,宁不为却只是格挡并不进攻,很快就被逼得步步后退。

    闻鹤深逼至他跟前,脸上满是厌恶,“宁乘风!你若还有半分愧意,就将玲珑骨交出来!让我兄长彻底复活!这是你欠他的!”

    衣襟里窝着的宁修动了一下,却很乖巧地没有出声。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看着闻鹤深,冷声道:“我欠他一条命,但是不欠你的。”

    “那你就还给他!”

    献风剑如其名,迅疾如风,重若千钧,破开宁不为的朱雀碎刀,轰然斩下。

    却见刹那天地间风云骤变,滚滚黑雾自朱雀碎片中倾泻而出,无数白骨积聚成厚重的屏障,硬是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数不清的白骨碎裂一地,又重新聚集,厉鬼哭啸,不绝于耳。

    灵力即将耗尽,自识海处传来一阵剧痛,刚被修复好不久的丹田外部又多了几处裂痕,隐隐有碎裂之势。

    宁不为抽空想道,真是可惜了那位仙子的好手艺,幸好不用再见,否则对方定要恼他。

    看出宁不为力竭,在一旁观战的渡鹿再也按捺不住,飞身而上直冲宁不为前襟中的宁修而去。

    “找死!”宁不为手腕一翻,沉寂许久的朱雀刀柄终于重见天日,比之前浓郁百倍的黑雾瞬间将渡鹿席卷入内。

    无数厉鬼幽魂禁锢住渡鹿的残魂,生生将他从那花瓣枯枝凝聚成的人形中拉扯出来,尖叫着笑闹着,将惊恐的渡鹿残魂封印进了刀柄之中。

    然而这一下也让宁不为所剩不多的灵力彻底用尽,无数骷髅厉鬼纷纷偃旗息鼓归于寂静,笼罩在十三峰上空的邪煞之气顿时一空。

    献风剑裹挟着浓烈的灵力劈下,他只来得及护住怀里的宁修,竭力往旁边一滚,动作到底是慢了几分,闻鹤深乘胜追击,一剑往他咽喉刺去。

    赤色血符被宁不为紧紧攥在掌心,却迟迟没有应敌,谁料献风剑停在了半空。

    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握住了剑身,暗绿色的血液滴滴答答落在了尘土里,周围散发着一阵奇异的香味。

    宁不为和闻鹤深齐齐愣住。

    那只手的主人后背挺直,站在一片狼藉的断肠崖上,神色出奇地平静。

    他转头看向闻鹤深,缓缓道:“乘风谁都不欠,当年是我要救他,自然也该担下这选择的因果。”

    “闻鹤深。”闻在野的语气都变得与常人无异,温和中又带上了点遗憾,“我给你买了糖炒栗子的,只是……没来得及给你剥了带回去。”

    “长生崖为何改做断肠崖,我也知道——”

    *

    五百年前。

    艮府柳州云中门。

    闻在野又画了一张传信符,从窗户中送了出去。

    “哥,你怎么还不睡?”闻鹤深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抱着自己的枕头从床上爬下来,啪嗒啪嗒跑到了闻在野的床榻前,脸上还有枕头压出来的红痕。

    十岁的小孩懂得并不多,只知道兄长看起来心事重重。

    “这就睡了。”闻在野关上窗户,伸手将他抱了起来塞进自己的被子里,笑道:“你都多大了,还要来挤我?”

    闻鹤深嘿嘿笑了两声,抱住他哥的胳膊,顶着被糟蹋地像鸡窝的头发往他哥怀里拱。

    闻在野习惯性地给他拍背哄他睡觉,自己却毫无睡意。

    如今整个东南巽府风雨飘摇,师父早早将他从万玄院叫了回来,勒令他不许下山,而早在一个月半前,他就和宁乘风断了联系。

    送出去的信迟迟没有回应,闻在野叹了口气。

    “哥,你是在担心乘风哥哥吗?”闻鹤深小声问。

    他虽与宁乘风向来不对付,每次见了面都要被欺负哭,当着面连个字都不肯往外蹦,可私底下却总要乘风哥哥乘风哥哥的叫。

    而宁乘风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搜罗了便托他送,每次都嚷嚷着要见小鸟,见了却又嘴贱手贱地欺负人,不将人惹哭誓不罢休,闻在野很是不能理解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

    闻在野本来不想同他多说,可毕竟他自己也才十六岁,少年人总是沉不住气的,“乘风他性子急,今晨我听师父和几个长老谈论,说是行远公子陨落,巽府诡阵遍布,藤妖作乱,死伤无数……一个半月前乘风就说快到巽府了,可现在毫无消息,我怕——”

    闻鹤深想了想说:“行远公子不是乘风哥哥的兄长吗?”

    “嗯。”闻在野想起宁乘风那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兄长,还是忍不住惋惜,“行远公子才九十九岁,已是大乘大圆满,师父之前还断言行远公子不出两百岁必定飞升。”

    闻鹤深年纪尚小,却也忍不住因为他遗憾的语气而难过起来,“可是他死了呀。”

    闻在野沉默了下来。

    因着宁乘风的关系,他曾见过宁行远几次,那是个温润谦和的青年,待人和善,可偏偏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在修真界动辄几百上千的寿命里,甚至没有活过一百岁。

    哪怕只是筑基少说也能活上三百岁。

    “乘风哥哥的兄长死了,他一定很伤心。”闻鹤深窝在他怀里道:“我那次梦见哥哥你死了,都哭了好久。”

    “梦都是反着的。”闻在野好笑道,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你这么小,想得倒是不少,赶紧睡觉,不然长不高。”

    闻鹤深仰起头看他,“真的是反的?”

    “当然。”闻在野一本正经地同他说:“我是要活上千岁的,然后在十三峰收好多徒弟,让他们都管你叫师叔。”

    “那如果他们和我一样背符文经咒背不过,我也可以像师父训我一样训他们吗?”闻鹤深问。

    “当然。”闻在野失笑,“不过你还是要当个好脾气的师叔,这样我的徒弟们才会喜欢你。”

    “哦,那我就不训他们了。”闻鹤深嘀咕道:“我脾气很好的。”

    小孩子心事少,说出了也就忘记了,闻在野却是睁眼挨到了天亮。

    又过了几天,闻鹤深因为没背过心法被闻斯打了手心,躲在长生崖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闻在野在一棵粗壮的枫树后面找到了哭成一团的小人,蹲下来用袖子给他擦泪,“小鹤,师父在四处找你呢。”

    “……师父坏,他肯定又要打我屁股。”闻鹤深一边控诉一边还有些害怕,抽噎道:“哥,我真背不过,好长呀,为什么非要我背这些不懂的东西?”

    闻在野笑道:“你背会了才能修炼,才会变厉害。”

    “跟你和乘风哥哥小辞哥哥一样厉害吗?”闻鹤深吸了吸鼻子。

    “应该比我们还要厉害。”闻在野哄他,“你可比我们三个聪明多啦。”

    闻鹤深眼睛一亮,对一个十岁的孩童来说,十五六岁的大哥哥们是他最向往的榜样,既不像同龄人那般幼稚,又不像师父师伯们那般沉闷,总是意气风发的。

    “那我会好好学的。”闻鹤深站起来,擦了擦眼睛,被闻在野拉着手往长生崖下走,走到一半闻到膳食居里传出来的香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哥,我想吃糖炒栗子了。”

    “等你背完这篇我便给你买。”

    “好!”

    可那篇心法实在是太长了,十岁的小孩子磕磕绊绊背了近半个月,才勉强背了个囫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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