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成泓是万年前的大乘期修士,现今崔家的祖师爷,虽不良于行,但一手紫炎刀法出神入化,其本命法宝紫炎刀乃是天阶之上的灵宝,相传其中器灵是他用亲子所炼,伴他修行千年,但崔成泓因双腿之疾而成心魔,渡劫飞升失败,陨于当今中州……’

    宁不为少时对刀不怎么感兴趣,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听课而不是睡觉,不过就算听了,过了五百年谁还会记得这些零碎的东西,他看见紫炎刀也没想起来,不过经褚峻这么一提,他甚至还记起来褚峻讲课那天外面落了雪,他将人拦在路上,问了个刁钻的问题,成功地将褚掌教为难住,得意许久。

    花灯迷人眼,喧闹声中,一只温热的手落在了宁不为的肩膀上。

    褚峻微微俯身,目光落在那摇曳的花灯上,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上,从心尖升起股轻飘飘的痒意,让他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褚峻垂眸看他有点发红的耳朵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腹。

    欢欢大概是被节日热闹的氛围感染了,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伸手拽了拽褚峻的袖子,“母亲,我想要个糖葫芦。”

    他说完就脸色一白,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却不想褚峻真去摊贩那边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将其中一串递给了他,小孩顿时受宠若惊。

    褚峻将另一串糖葫芦递给宁不为。

    宁不为瘫着张脸,“干嘛?”

    “给你的。”褚峻道。

    宁不为冷嗤一声,“不吃。”

    他堂堂大魔头,吃小孩才吃的糖葫芦像什么样子!

    “幻象而已。”褚峻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

    宁不为长腿长脚瘫在轮椅上,坐也没个正形,捏着那串有损他形象的糖葫芦十分不满,塞到了旁边小孩的手里。

    欢欢顿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喜滋滋地抱着两串糖葫芦,舔一口糖葫芦,看一眼花灯,再看看身边的父亲母亲,心满意足。

    待三人从街上回来,已经接近子时,小孩走得路太多,累得睡了过去,被褚峻抱在怀里,脸上还带着笑。

    后院祭刀坑中的真火还在燃烧,紫炎刀在坑中嗡嗡作响,四周早就布下的法阵应和着紫炎刀,在等待着用来祭刀的鲜活神魂。

    宁不为那双冷酷狭长的眼睛中倒映着坑中的火光,落在那还未成形的紫炎刀上,心中属于崔成泓对紫炎刀的渴望在翻腾,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褚峻站在他身边,被抱着的小孩慢慢睁开了眼,目光落在那紫炎刀上,神情却异常平静。

    “嘭!嘭嘭!”

    黑色的夜幕之下,炸开无数绚烂的烟花。

    宁不为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点评道:“这烟花真丑。”

    褚峻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

    宁不为的目光又落在紫炎刀上,“这刀也丑得很,还不如朱雀。”

    欢欢被褚峻抱着,睡眼惺忪,拽了拽褚峻的袖子,“母亲,还不……祭刀吗?”

    宁不为道:“这朵还成,勉强入眼。”

    “嗯。”褚峻表示赞同,问怀里的小孩,“你觉得哪朵好看?”

    欢欢怔愣地抬起头,看向漫天烟花,突然小声的抽泣起来,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嘭!”

    又一朵烟花在夜幕下炸开。

    子时过,后院中所有的法阵瞬间失效,火坑中的真火也悄然熄灭。

    *

    所有的执念幻象碎成了无数星点,露出了他们所处空间的真正景象。

    宁不为和褚峻并肩站在一处火坑前,坑中真火长明,里面坐着个幼童的魂魄无时无刻不在受真火炙烤,此时正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分明只是个刀灵,并哭不出什么眼泪来,却哭得声嘶力竭,像是积攒了千万年的难过与伤心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口子,轰然而出,却又因为实在有太多,变得锥心泣血,悲恸难抑。

    这不是崔成泓的执念幻象,而是被他炼成器灵的亲子——崔元白的执念幻象。

    万年前,崔成泓因斗法导致双腿残疾,从此不良于行,接着被剥夺成为家主的资格,崔成泓的妻子王氏本对他一往情深,哪怕他残疾也不离不弃,带着崔成泓和儿子崔元白来到了中州的一个小城,打算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可崔成泓心有不甘,四处寻找恢复腿疾的办法,又因心中苦闷而沉迷女色,夫妻日渐生疏,王氏生出心魔,自此性情大变,将满腔怨愤发泄在了崔元白身上,动辄打骂,使得崔成泓愈发厌恶。

    崔元白五岁这年,崔成泓不知从何处得来了以生人祭刀炼器灵的法子,多番尝试未果之后,将目标落在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崔元白生来天灵之体,聪慧早熟,性格坚韧,又未被世俗沾染,魂魄干净无瑕。

    于是不顾王氏阻拦,崔成泓命人让崔元白辟谷洗髓多日,上元之夜子时,将五岁的幼童投入火坑之中,炼肉化骨,生魂受真火炙烤煎熬九九八十一日,终炼成灵宝紫炎刀,其妻王氏不堪忍受,自刎刀前。

    崔成泓凭借此刀声名大噪,退出崔家本家,另立崔氏一族,后本家绝灭,崔成泓一支却绵延不息万余年。

    崔成泓练就紫炎刀千年后,已臻大乘化境,飞升之时却心魔境难斩,陨落中州,紫府落于中州乐源城雨眠山,紫炎刀于紫府生根,刀内器灵日夜受真火炙烤,执念不化,自成幻象,直至万年后,紫府秘境被人发现。

    宁不为和褚峻看完小器灵的回忆具象,皆是良久沉默。

    崔元白被炼成器灵时只有五岁,他魂魄的身形和心智也便永远停留在了五岁,他所有的难过与伤心,凝聚万年所成的执念——

    也不过是死前想吃上一顿饱饭,再和自己的父亲母亲去看一看上元节的花灯,如果娘亲能答应给他买串糖葫芦,便再好不过了。

    他等了上万年,才终于等来了两个人。

    一个给他递了想吃的点心。

    一个给他买了想吃的糖葫芦。

    稚子所求,也仅此而已。

    第65章 藏海(八)

    崔元白哭了许久, 才抽噎着停了下来。

    他依旧是变成刀灵时那副瘦弱的模样,整个小魂魄干干净净,他从真火中站起来, 对着宁不为和褚峻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 声音稚嫩,却竭力让自己显得沉稳,“谢、谢谢……”

    他有些茫然地仰着小脸看着宁不为和褚峻, 不知道该作何称呼,呆呆地飘在真火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苦恼的问:“两个父亲?”

    他被炼成刀灵的时候还太小,分不清楚主人和父亲的区别,他做刀灵的时候主人是他的父亲,便一直以为主人就是父亲,刀灵的本能是会认主, 面前这两个人一起完成了他的愿望,便都有资格用紫炎刀。

    可是刀只有一个,怎么分呢?

    好在对面两个人没有让他苦恼太久,宁不为道:“你不必认主,你在刀中被困万年之久,可愿意恢复自由身?”

    崔元白听得一愣,飘到火坑边缘问:“万年是多少年?”

    宁不为:“……一万年。”

    “一万年是多少年?”小刀灵死前还没有学到这么多数, 即便后来成为刀灵住在火里, 他天天都很疼, 父亲更不许他出来, 几乎同外界隔绝, 什么都不知晓。

    宁不为居高临下看着他干净的眼神, 罕见地没有不耐烦, “很多个一年,能过数不清的上元节。”

    “这样啊。”崔元白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小声道:“那欢欢……好多个上元节都没过成。”

    宁不为十分冷酷道:“如果你要认主,以后所有的上元节也过不成,别的小孩在外面吃糖葫芦,你就只能待在火坑里被火烧。”

    崔元白有些焦急地抬起头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看着要哭不哭,可怜极了。

    好在宁不为混账,还有个靠谱的,褚峻走到火坑前蹲下来对崔元白道:“你想从刀里出来吗?”

    崔元白呆呆地望着他。

    “可以吃到糖葫芦,小点心,和其他好吃的。”褚峻解释道。

    “真、真的吗?”崔元白眼睛里迸发出亮光,可没多久就黯淡下去,“可是父亲说我、我只能永远待在这里,出去会死掉。”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不会死。”褚峻温声道。

    到底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宁不为和褚峻又帮他实现了“愿望”,现在在他心里便是两个大好人,他扒在火坑边上小声道:“那太好啦……这火烧得我好疼。”

    “等一下会更疼。”宁不为伸手戳他的脸,结果被手指从他脸上穿过去,还被那真火燎了一把,顿时一阵钻心的疼。

    “欢欢不怕。”崔元白冲他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来。

    “不会疼太久。”褚峻对他道。

    宁不为盯着那火皱了皱眉。

    两个人准备出去时,崔元白有些着急地出声:“你们……你们还会回来吗?”

    褚峻点头,崔元白又满心期待地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道:“待好别动。”

    崔元白立刻就乖乖坐好不动了。

    片刻后,两个人破水而出,重新回到了瀑布前,那柄高达几十丈的紫炎刀已经缩小成了正常刀的尺寸,被宁不为握在了手里。

    褚峻道:“你想好了?”

    宁不为拎着紫炎刀看了一眼,嫌弃道:“这刀真是越看越丑,朱雀好歹能看。”

    朱雀窄刀:……

    他说完看了褚峻一眼,“你真有把握?”

    褚峻点头,同他解释道:“这孩子的魂魄化作刀灵时魂魄俱全,骨肉都被炼进了这紫炎刀内,虽不能将这孩子重新变回人,以紫炎刀为骨肉,让他重新化形完全可以,只要修炼方法得当,可与寻常幼童一样成长,且不死不灭,永存世间。”

    宁不为勾唇笑道:“你还真去研究了。”

    “嗯。”褚峻的目光扫过他被真火燎的指尖,帮他覆了层薄薄的灵力上去,那股钻心的疼顿时消去了大半。

    宁不为摩挲了一下伤口,“这真火如何处理?”

    “将这紫炎刀炼化塑形。”

    蒙蒙水雾里,一柄通体漆黑生有骨刺的宽刀悬于水面,诀落阵起,自刀身而生的真火被缓缓引出,太极印悬于紫炎刀之上,将里面缩成一团的小刀灵牢牢护在里面,将他同真火彻底隔绝而开。

    宁不为操控着朱雀窄刀,将紫炎刀中不属于崔元白骨肉的部分强行撕扯了下来,看着那一小团刀灵疼得打滚,皱起了眉。

    灼灼刀光中,褚峻的目光落在宁不为身上,又想起了许多年前他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

    那天娄州下了很大的雪,郝诤怕冻坏了院里这群金枝玉叶的小公子,便让他将剑术课改成了讲课。

    他简明扼要的同这群小娃娃讲了几个用刀的老祖和他们的名刀之后,目光扫过下面的学生,便见坐在角落的宁乘风竟在认真听讲,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褚峻便忍不住多讲了两句。

    很快下课钟悠长的声音传来,他便收了竹卷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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