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不是报了仇就能放下的……其实说白了我最恨的不是我爹和我妹妹,而是那个没什么屁用只会大吼大叫的晏锦舟……”

    “真窝囊。”

    晏锦舟随手折了根梨花枝敲他的头,白色的梨花落在了他发间,她见状笑道:“嘿,这小白花,活像给我披麻戴孝似的。”

    宁不为皱了皱眉,抬头看向晏锦舟,“师父,你打算去做什么?”

    晏锦舟茫然地看着他,“啊?我打算去干什么?自然是继续当我的散修呗。”

    宁不为随手抓起水池边的几个小石子要卜算,被晏锦舟拿着梨花枝狠狠敲了一下手背,小石子落在了水池中,一圈圈涟漪搅碎了池中明月。

    “少用你这半吊子的推演术了,十次有九次不准,准的那次还全靠蒙,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一个讨人厌的人。”宁不为见晏锦舟拦着,便不再推算,却打定了注意要跟紧她。

    “唔,我听说浮空境前几日已经开启了,好像是落在了一个酒坊附近,你也学得差不多了,自己进去闯一闯吧,寻些好东西回来自己用。”晏锦舟道。

    “那你呢?”宁不为问。

    “我?我自然是要去找我家和尚。”晏锦舟百无聊赖地甩着手里的树枝。

    全然不见寻常提起明桑时的开心,宁不为正要再问,却被梨花枝抽在了后背上,顿时一股钻心的疼袭遍全身,意识逐渐模糊。

    彻底失去意识前,只看见满池白花。

    第112章 玉泉(九)

    宁不为醒来发现自己被扔进浮空境的时候并不惊讶。

    但让他惊讶的是自己被扔进了浮空境的最深处, 离着入口有十万八千里,就算他不眠不休地用传送阵,等他出去梨城都能换个季节了。

    当他从浮空境出来时, 梨城已经从春天变成了秋天。

    宁不为站在时迹坊的门口,黄叶凋零, 被风打着卷吹上天, 兆头要多不好有多不好。

    时迹坊的坊主姓江,是个面相憨厚的老实人,见他臭着脸挡在自家酒坊门口也好声好气,“这位仙长可是有什么事情?”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 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能稍微和善一点,问他:“这几个月……梨城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江坊主哎哟一声:“不瞒仙长说, 梨城这段时间还真是不太平,先是城中晏家和严家两家结亲出了意外, 晏家满门惨遭屠戮, 严家那二公子严流光也一起糟了毒手, 严家动用人手在城中大肆寻找凶手——”

    宁不为打断他, “找到了吗?”

    “找到了!”江坊主道:“不过是过了几个月才找到的,听说凶手正是晏家原本的大小姐晏锦舟, 练了邪术成了个邪修回来报仇的, 严家的人正巧在通天塔那里将人堵着,那晏锦舟不知去凡间界碰上了什么事情身受重伤,现在还被困在阵中等死——哎,仙长!”

    宁不为御剑直奔那巨塔前,尚未靠近, 便感受到无数阵法的威压, 数不清的严家人里三层外三层将那塔围得严严实实, 所有的灵力攻击都直指阵中心盘腿而坐的晏锦舟。

    晏锦舟浑身是伤,身下已汇聚起一洼血泊,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师父!”宁不为怒吼一声,朱雀刀飞出,自带威压的上古神兵直接在诸阵之上另起一阵,同他原本安排在塔内准备用来追踪晏锦舟的阵法相呼应,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时,将晏锦舟从阵中带了出来。

    严家的人紧追不舍,宁不为扛着晏锦舟跑得飞快,符篆不要钱似的往后砸,不知不觉就跑到了梨城郊外的一大片酒窖中。

    晏锦舟靠在墙上,咧嘴冲他笑,“臭小子,还真有点能耐……”

    “闭嘴。”宁不为冷冷道。

    晏锦舟果断闭嘴。

    宁不为看着她身上的血洞,不停地给她喂丹药贴止血符,但血还是流得越来越凶。

    “别费劲了,没用的。”晏锦舟伸手抹了把嘴角溢出来的血,笑道:“我经脉都断了,丹田灵根也被人给挖走,活不成的。”

    宁不为的一哆嗦,眼睛怎么都看不清晏锦舟身上的伤口,手里的止血符迟迟落不下去。

    “哎,别哭,”晏锦舟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结果给他糊了一脸污血,“都这么大人了。”

    “我没哭。”宁不为咬牙道:“谁干的?”

    晏锦舟笑道:“当然是严家人寻仇啊。”

    “说实话!”宁不为几近崩溃地吼她,“你一个小乘修士能被那群杂碎给掏了灵根!?到底是什么人?你一直去凡间界在查什么?是不是在查宁家的事!?”

    晏锦舟只是沉默。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宁不为狠声道:“我迟早会查出来,大不了就跟你一样被掏了灵根——”

    啪!

    宁不为被扇得偏过了头,又固执地转过头来盯着她,眼睛通红。

    晏锦舟无奈地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宁不为,我都快死了,你别气我了行不行?”

    宁不为声音发颤,“你告诉我是谁,我去把你的丹田灵根抢回来,我去给你报仇。”

    “报个锤子仇……你一个小屁孩,连我都打不过。”晏锦舟就算快咽气了还是不忘嘲笑他,“你什么都别管,抽空找个地儿把手里的朱雀刀埋了,隐姓埋名好好活着算了……多好。”

    宁不为下颌紧绷,“我一定要报仇——”

    “跪下。”晏锦舟冷下脸来。

    宁不为看了她一眼,老老实实跪在晏锦舟面前。

    “你对天道发誓,永远不会追查宁家和我的事情。”晏锦舟一字一句道:“如果你还当我晏锦舟是你师父,不然现在立刻滚蛋。”

    宁不为跪在地上,半晌才开口:“宁不为……对天道发誓,此生绝不再追查宁家灭族和……师父之事,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晏锦舟隐约松了口气,任由宁不为给自己输送灵力,“行了,够我再活半天的了,多了也是浪费。”

    宁不为身上的丹药和符全都见了底,他拿着空空如也的纳戒,像个走投无路的困兽,“我们去医仙谷,那些医修肯定能救你……不,我去找明桑,他一定有办法……”

    晏锦舟赞同地点点头,“对,和尚一定有办法救我,就算救不了我也想临死前能见他一面……寂庭宗离梨城很近,你去把他带过来。”

    宁不为说:“我带你去。”

    晏锦舟不耐烦地骂他,“你个混账玩意儿,刚才扛着我差点疼死老娘,赶紧去找人,一来一回也就两个时辰,你要是带着我万一我嘎嘣死路上了怎么办?”

    宁不为不放心,“不行,我——”

    “再啰嗦老娘就死了!”晏锦舟没什么力气地抽了他的胳膊一巴掌,“赶紧滚,顺带把严家那群杂碎引走……”

    宁不为犹豫片刻,在她周围设置上一圈阵法,才转身离开。

    “乘风。”晏锦舟忽然又喊住他。

    宁不为仓促地转头看向她。

    晏锦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了个清洁术把脸上的血污洗净了,对着他露出了个十分灿烂的笑容,而后胳膊支在膝盖上懒洋洋的冲他摆了摆手。

    “一路平安。”

    宁不为鼻子一酸,几乎用上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赶往寂庭宗,却被告知明桑不在宗内。

    明桑的小弟子认识他,也认识晏锦舟,道:“师父他两个月前就去暗域了,晏施主还特意来给他送行——哎!”

    宁不为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晏锦舟摆了一道,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将他耍得团团转。

    等他在路上抓了个医修回去时,酒窖里只剩下晏锦舟没了呼吸的尸体。

    她姿势慵懒地靠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算计得逞的笑。

    那个医修被吓得落荒而逃,宁不为解开护着她的层层阵法,一块破布晃晃悠悠地飘到了他手中。

    那破布上是用手指沾着血写上的遗书:

    ‘乖徒弟,劳驾在浮空境找个地儿把我埋了,里面多设置些阵法,别让人来扰我清净。

    不用守孝,看见你就头疼。

    晏家那宅子不错,搬来给我守墓。’

    宁不为对着晏锦舟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晏锦舟没了呼吸,身体却还是温热的,宁不为低头看向她,张了张嘴,“……师父?”

    酒窖里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他终于确认这不是晏锦舟的另一个玩笑。

    按晏锦舟的要求将她安葬好,宁不为又回到了梨城。

    晏锦舟直到死都没有跟他说罪魁祸首是谁,但很显然,她是去了凡间界受了重伤,又被严家的人围堵在了巨塔前用阵法生生耗干了仅存的一点生机,不然也不至于连半天都撑不住。

    宁家倾覆后的这二十年,晏锦舟一直在教他本领护他周全,即便这个人吊儿郎当还时不时就会失踪,但在他心里早已与亲生父母无异。

    他虽然发誓不会追查宁家和晏锦舟在凡间界的事情,但他不想放过严家。

    现在没人会管他了。

    于是他提着朱雀刀,进了严家的门。

    他虽修为高,但年纪尚轻,心中又满腔愤恨,抱着的是同归于尽的念头,灭了严家满门。

    他握着朱雀刀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尸山血海里,心里却空落落的什么都抓不住。

    晏锦舟说得很对,报仇果然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

    没人会在他不安分地去挑衅崇正盟之后给他撑腰,没人会不耐烦地教他阵法符篆,也没人回天天追着他打骂他欺师灭祖。

    他杀光了严家人,可他再也没有师父了。

    他受了重伤,奄奄一息躲进了时迹坊的酒窖,一坛一坛地喝窖里的梨花酿,舌根苦得发疼,却不管喝多少都喝不醉,闭眼睁眼都是晏锦舟被掏空的丹田,耳朵边是他一字一句对着天道发下的重誓。

    不查就不查了,他不查了。

    晏锦舟一个自由自在的散修,犯不着为了宁家出生入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宁不为喊她一声师父,要不是他一直和晏锦舟拧巴着这股劲,晏锦舟也不可能为了他天天去查宁家的事情。

    宁不为将坛子扔开,扶着窗户哇得一声吐了出来,浑身的经脉都在作痛,伤口处的血顺着胳膊淌到窗台上,控制不住的黑雾尖啸着往他眉心里钻。

    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他不想动。

    “爹?”一个小小的声音从窗外面响起,紧接着露出一个脏兮兮地小脑袋来。

    醉醺醺的宁不为差点一巴掌将这小脑袋拍碎。

    阿凌扒拉在窗台上,费劲地往上爬,却怎么都爬不上来,好几次险些摔下去。

    宁不为皱着眉,伸手将她提溜起来,扔了下去,恶声恶气道:“滚!别来烦老子!”

    阿凌被摔在地上也不哭不恼,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站起来,有点害怕地看着他,“爹,你是不是喝酒了呀?你从来不骂我的。”

    宁不为嘭地一声关住了酒窖的窗户,往前走了两步,眼前一黑脸朝下摔在了地上,蹬了蹬腿没爬起来,干脆就直接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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