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顾着自己的原则,却忘了她原是众星捧月的天骄。

    偏偏被自己拽入泥途,任人说嘴轻践。

    “公子,您如何!”姜瑾见人颓然欲倒,连忙伸过手去扶。

    梅鹤庭格臂推开他。

    “走,回家。”梅鹤庭斑驳的目光几乎被懊悔淹没,嗓音嘶哽至极。

    *

    即便这么着一气未歇赶回长公主府,梅鹤庭还是慢了人一步。

    府门之外,已先来了一位身穿柳叶锦衫的魁梧男子,脸颊两侧肥硕的肉团浮满红光。见到梅鹤庭,此人眼中有诧色一闪而过。

    继而他大度地揖了回手,藏不住人逢喜事精神爽:“梅大人,您贵人多忘事,只怕不记得在下了吧?”

    “柳息壤。”

    梅鹤庭如何能不记得,此人是东阁大学士柳诤眉的幼孙,当年在他的昏礼上喝得大醉酩酊,过后便传出,柳家郎君立誓为长公主终身不娶。

    犹记得宣明珠听说这件事后,无语良久,随即向不甚相熟的柳息壤修书一封。

    在信上绞尽脑汁地措辞,令他不许钻牛角尖,不可损伤身躯,当寻良配成家方为正理。

    那时梅鹤庭与新婚的妻子同样不甚熟稔,还因这位殿下的反应意外过。

    没有想到霸道如她,也会有慌手慌脚的时候。

    新为人妇的长公主却煞有介事咬着笔杆说:“本宫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真心。我自己找着了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怎么能白白耽误别人呢。”

    彼时尚为少年的探花郎,被这一句话戏红了耳朵。始作俑者却还无知无觉,目光亮晶晶地捧着写好的信请他斧正,名曰避嫌。

    那封信真是写得颠颠倒倒不知所云啊,却也因此,方见得写信人的真性情。

    梅鹤庭至今记得清楚,当他看完她写给其他男子的信,虽无关风月,心中初次涌出一种酸酸的滋味。

    那时不肯认,还道自己无聊。

    不成想,今日会在这种情形下与柳息壤见面。

    柳息壤的表字里也有一个“生”,柳芸生。

    宣明珠常点的《牡丹亭》里有句戏词:不在梅边在柳边。

    从前不屑于注目的针鼻小事,一旦认真计较起来,便成了横戳在心上的一根梭。

    梅鹤庭薄薄然眯目,神情充斥警示的意味:“速去!阁下以为自己有资格吗?”

    柳息壤微愣,而后扬头笑了笑,“昭乐殿下提出休离,必然是梅君无情负了她。君负公主七年,我等公主七年,再怎么样也比阁下更有些资格!”

    眼下他还有些肿胖,刚又绕着护城河跑了几里地,语气稍微激动便不禁喘息。

    可是不怕,为了好不容易拨云见日的长公主,柳息壤有毅力减肥。

    他不舍得让公主殿下的追求者中多出一个直笼桶,那不是惹人笑话么。

    梅鹤庭面对这副得意嘴脸,目光愈发凌厉危险,偏偏,无力反驳。

    姓柳的说话一针见血,句句踩中他的痛脚。

    走了一个言淮,又来一个柳息壤。他可以镇定面对那位锐气凌人的小世子,因为他的招式看得见摸得见,可是对着看起来毫无胜算的柳息壤,梅鹤庭心生隐慌。

    是她曾经亲口说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怕一颗真心。

    金乌悬在头顶,浩大的光芒炙得青砖与黛瓦都发烫,幽凉树荫与灼灼光瀑交界的明暗里,梅鹤庭手足冰冷。突然意识到了,被消磨尽心意的人,不会留在原地等着另一人去道歉,悔过,改正。

    如今,他从长公主的独一占有者,彻底沦为了排队的追求者。

    不,甚至他挥霍了一次机会,连坦然站在她面前的资格都葬送。

    夙性中的游刃有余在眼前消失殆尽,男子心上仿佛钩了一尾涸泽的鱼,无法喘嘘,只能任甩动的鱼尾啪啪甩打上心尖肉,疼得人发慌。

    “她,说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你是吗?”

    半晌,不成声的喉音挤出这样的话。

    柳息壤闻言呆滞。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当年十七岁便沉敛老成,得晋明帝亲口褒赞的梅长生,会这么没脸没皮。

    姜瑾直接捂上了眼。

    公子是不是被气懵了,这种小儿争宠的语气怎么回事?

    梅鹤庭自出生以来一路顺遂,出身于簪缨世家,从小敏慧过人,科举一试便中,姻缘自己临门,都没用他费过半点心思。

    所以,这种与人相争的繁难一时困住了这天之骄子。他颤着指尖给自己攒底气,抿唇又道:

    “她还为我建过一座梅鹤园,你有吗?息壤园,像话吗?”

    姜瑾实在听不过去了,拉过公子低声道:“公子,柳家郎君站在这儿,多半是被拒之门外了。公子休要置气,还是到长公主面前好生解释,才是方儿啊。”

    梅鹤庭一听,有理,他倒被一叶障目了。

    扬颔瞥视柳息壤一眼。

    自己振袖上前扣门。

    手心里,实则沁着一层细密汗水。

    他怕宣明珠也给他吃一记闭门羹。

    好在门房开门后看了他几眼,犹豫一番,还是将人放进去了。

    梅鹤庭明知自己是借了宝鸦的面子,无耻的侥幸,侥幸的无耻,眼下都顾不得。行至中庭,看见下人们抱着成捆的枯梅断枝,从后园那边出来。

    梅鹤庭步履一顿。

    又有几个庖人走过来,手中掐着丹顶白鹤的细颈,折翅的折翅,薅毛的薅毛,神色间充斥拭刀而立的踌躇满志。

    他声音喑哑:“这是做什么?”

    仆人们面面相觑。如今他们对待这位爷,以主上之礼肯定不对了,可对方有官身,等闲视之也不妥当。未几,一个小厮躬身而出,低头隐晦道:

    “殿下命仆等清理了梅园,晚上……焚梅煮鹤吃。”*

    梅鹤庭怔忪半晌,眼眸苍青,径往鸣皋苑去。

    这回不似之前有重重拦阻,他轻易便来到昨夜立了一宿的廊子下。

    方欲挑帘,便听里头响起一道再耳熟不过的语声。

    “浃年。俱倾环气怨,共歇浃年心。*嗯,是个有来历的名字,也读过书不曾?”

    回应宣明珠的,是一道婉转低徊的男子声音,清柔得几乎滴出水来:

    “回殿下,小人祖上曾出过举人,家里从前也有个藏书阁儿,小人总角时候常去翻闲书看。后来族中没落,整座宅院都易作别姓了。”

    “可叹,你这孩子倒真惹人怜……嗳,轻些。”

    碧蚕丝缠就的绿竹篾帘底下,梅鹤庭眸色森黑沉冷,两只袖管止不住的筛糠。

    才过一个昼夜而已,天地山河皆变了颜色。

    第23章 .谁一更【红包】

    屋里一递一声说着话,梅鹤庭在门外,指尖狠压住竹篾的边锋,划出一道血口,惘无知觉。

    只听宣明珠和声煦语道:“当日在翠微宫,你因我的缘故挨了打,心里是怨成玉多些,还是怨我多些?”

    男子不假思索,开口便是一唱三叹的入骨柔酥:

    “浃年卑贱之躯,唯有一颗真心,只盼主上雷霆雨露皆落在浃年身上,便是小人的福分了。”

    雷霆同雨露皆落于一身,这样的话,真是经不住细琢磨。

    宣明珠新奇地笑了一声,“论调/教人,我不及小六多矣……”

    梅鹤庭再也听不下去,推开了竹帘入室,那落地罩的珠帘半卷半掩着,更惹人恼火。

    梅鹤庭的气息愈发沉浊。

    时下近端午,这样晴暖的风日,宣明珠只着一件薄纱桃雪花的襦裙,吹絮纶带松松坠挂腰肢,慵倚在窗下的壶门小榻。那道弱不胜衣的青衫背影,便跪在她身前,温驯如同猫儿,两只粉拳轻轻敲打着美人膝。

    “放肆东西!”

    制绣的具服袍摆袭卷凌风,急过处,几缕垂珠帘被扯落下来,水晶珠子劈里啪啦滚了满地。

    梅鹤庭抬起一脚踢在那杀才胫骨上,将人踹翻了个。“凭你也配谈心!”

    “他碰了你哪里?嗯?”

    他俯身捉住宣明珠的双肩,脑中尽是那两只脏手在她裙裳上游弋的画面。

    烧红的眼底,分不清是水汽还是火泽。

    “怎可让这种人近身……”进府前想好的道歉与解释一霎儿都记不起来了,他用目光从上至下地检查她,语句颠倒无伦,“旁人怎可碰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宣明珠正安逸地享受着,冷不丁被他从美人榻上摇起来,心生恼意,漠然望着失去气度的男人。

    上京的王公贵胄早年有互送脔宠的旧习,后.庭的公主们不甘落于人后,世上男儿能做的事,她们也有样学样,交换个把面首互相品鉴,原不是什么值当挂齿的事。

    只不过成玉送了这人来,不用想就知是为了恶心她。

    宣明珠偏不让小六称意,不生气也不打骂,且对着一张俊俏脸蛋儿养养眼,不算亏心买卖。

    屋里屋外的人,当然是她故意撤走的。

    只是没想到,梅鹤庭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跌在地上的张浃年吓傻了,这可还是当日在宫中,从容训诫六公主的梅驸马吗?

    耳边突然炸响:“滚出去!”

    目光森冷的男人几乎用了吼声。

    张浃年颤了一颤,咬唇忍着裂骨般的疼,拖着含柔带怯的身段逃出屋去。

    “劝卿家煞煞性儿罢。”

    宣明珠从最初的诧意中回过神,抬指悠悠理鬓,凤目轻睨:“三伏天还没到,倒先动起了肝火。你是朝廷的股肱,未来的栋梁,眼界要宽,格局要大,没的传扬出去,说堂堂大理少卿和一个面首过不去,徒惹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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