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彦是一个很会惹麻烦的人。他不大擅长自己收拾烂摊子, 但陆至晖会。

    纵观这一年, 他从认识陆至晖到现在,他身上的麻烦好像就没有断过。有时候是他自己的, 譬如跟魏佳辰在婚礼上打架,有时是别人找上门的,譬如汤临那次绑架。这期间先生一直在陪着他, 既会站在前面为他遮风挡雨,又会站在身后支持安慰。

    白彦很有自知之明, 他深知他原本暴躁,高傲,不近人心。却把所有的温柔和深情都给了他的先生, 这一切不是他与生俱来的,是先生教给他的。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陪在先生身边,正如那个人会不计后果地陪着他一样。

    医生说, 先生现在的情况不是很乐观。两只眼睛都复明的可能只有百分之十, 而身体右侧, 包括右臂和右腿,能够恢复正常功能的概率也不超过百分之二十。这还是在陆家能够找到目前世界上一流医学专家的前提之下。

    白彦彻底消失在了娱乐圈。什么活动都没参加,所有的邀约都拒绝, 包括拍摄广告。他寸步不离地陪着陆至晖, 给他讲笑话,给他念书,甚至还给他念微博上有趣的热搜。当然, 他避开了白彦决定做金丝雀的词条。

    期间,杨珍珍的家属来找白彦求情,希望他能在谅解书上签字,那样杨珍珍就可以少判几年。白彦见着跟所有跟杨珍珍相关的人都会觉得心烦,但他不愿意把这份心烦带给陆至晖,于是他叫这两人跟他出去,别打扰陆至晖。他想自己学着,用成熟的方式处理问题。

    就在这儿吧。陆至晖却这样说。一是不放心,二是,他想看看,小豹子如今是否已经长大,大到,不再需要他的程度。

    来人是杨珍珍的父母,七十的高龄,走路都要小外孙搀扶,显然是来打感情牌的。

    白先生,对不起。

    杨父和杨母朝他鞠了一个深深的九十度的躬,老人年岁已高,高高驼起的背很难不让人注意。十五岁的男孩也懵懵懂懂地跟着两个老人鞠躬,以他的年纪,要明白杨珍珍犯了什么罪不难。难的,是他往后要不知如何开始的人生。

    不得不说想出这个办法的人很精明。找的两个对象,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孩子。老人的一条腿已经迈进了棺材,不知是否会以一个悲惨的结局度过此生。孩子还没有成年,人生还没开始,但他极有可能以一个灰色的阴暗的视野开启他的人生甚至走完一生。

    白彦没有立即表态,到病房靠窗的位置坐下,脸上看不出表情。

    坐吧。他看了眼对面的沙发。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白彦这是什么意思,但也顺着他的话,挨着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二十分钟。你们想说什么,一次性说完。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听你们一点一点挤牙膏。

    杨母见他没有立即赶人,觉得还是有希望的,于是先开了口:

    白先生,您是好人。我知道,我们珍珍害的你家破人亡,害的白老先生名誉尽损,她犯下了弥天的大错。但是,当年,她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当年上学的钱,都是亲戚们凑出来的。她说她喜欢这个专业,想要一直念下去,要念博士。但是那个时候,亲戚们都让她出来工作,早点把钱还上。所以啊,我跟他爹拼死拼活地都要给她凑钱,后来凑来凑去还是不够。她爹就去卖血

    白彦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我想,没有一个人生下来就是容易的。她不容易,那那些山区里连学都没上过的孩子呢?他们去伤害别人了么?

    是,是白先生,您听我说。我们珍珍,她其实本心不坏。她都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当年她28了,本来该博士毕业了,但是,她的导师觉得她的东西有用,就以自己的名义把文章发出去了。科研的事我是不大懂,但是珍珍说,要毕业就一定得有文章,但是她的文章就被她导师偷了,就是说,让她白白干了几年苦力,最后不仅一分钱都没有,还拿不到学位证。所以,她才想去您父亲的实验室。

    她的文章被偷了,所以想偷别人的。等真相过了二十年终于大白天下的时候,你们还要为她的盗窃和诬告求情,你们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

    杨母听到这里就落了泪,杨父舔了一下起皮的嘴,哀恸着开口:

    白先生,不是我们是非不分。我们知道,她确实做错了。但是法院那边说要判40年,40年呐,她今年已经48了,这一进去,就出不来了。我们教育无方,不配有人送终,但孩子是无辜的,他现在还在念初中,还没有成年呢,他怎么能没有妈妈呢?

    15岁,我想已经是能够明白事理的年纪了。白彦淡淡地拧过头,看着始终乖巧地把两只手放在腿上的少年,问,小朋友,你觉得,一个以强.奸的罪名诬告另一个人,害的他妻离子散,背负了二十年的牢狱之灾和无妄的指责,这样的人,不应该坐牢吗?

    孩子毕竟单纯,他没有那么多精明的话术和诱导人的心机,他只是想起老师教他的遵纪守法的话,怯懦道:应,应该的。

    这话说完,他立即被杨母用手肘狠戳了一下。

    但,但是,她是我的妈妈,我不能不管她。

    所以,在你的认知里,她理所应当坐牢,只是因为她是你的妈妈,所以你不忍心,对吗?

    对。

    那么你觉得,法律和不忍心比起来,哪个更重要?我想你已经念中学了,老师应该也教过你。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有很多,有人选择把自己变得强大,有人却选择去伤害别人。她当初做了那么精密的筹划,别告诉我她是一时冲动,也别告诉我她是无心之失。她既然选择犯罪,那么就要承受犯罪的成本。我同样觉得她被导师偷了研究成果可怜,但这不是她伤害其他人的理由,对么?

    小朋友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还没踏进过社会,没体会过人心复杂,第一次知道他一直敬爱的妈妈原来是个出卖身体还要诬告别人的人的时候,他是震愕的。并且,无地自容。

    两个老人一见孩子不说话了,连忙又打破沉默:

    白先生,我知道,我们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不论是你,还是我们,都是这件事情的受害者。可不可以请求你,把伤害稍微降低一点。其实就是在谅解书上签个字,您不损失什么。

    杨母带着杨父和孩子慢慢就跪了下去,求求你了!

    您就看在孩子的份上,他还要上学,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以后在学校要怎么过啊?老师怎么看他,同学怎么看他?他本来很优秀的一个孩子,年年拿全校第一,但是这学期连100名都没进去。我们两个老东西不懂教育,活该老无所依,但是,孩子终究还是无辜的,不是吗?

    您放心,您签了字,帮珍珍减刑,我们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会像对待救命恩人那样对待你的。凡是你的要求,不管是什么,我们都会尽全力去满足。请你体谅体谅孩子思念母亲的心情,也体谅珍珍当年年轻不懂事!

    体谅。

    轻飘飘的两个字,背后掩盖的是沉重的枷锁和阴暗的人心。听起来,杨母和杨父还是当年那件事的知情者。然而当初他和温凝被逼上绝路的时候,这家人从来没有对他们施以援手,甚至为了做戏做真,在人前对他们恶言相向。

    白彦没有去搀扶他们,也没有抄起水杯向他们泼水撒气,他只是动了动眼珠子,说出了无比平淡的八个字:

    可以理解,不可原谅。

    他慢慢从沙发上坐起,中途一直审视着三个人,无论是一直抹眼泪的杨母,还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孩子。

    你们要说孩子,那就说孩子。你们说他会有阴影,会因为流言不能好好上学,那造成这一切的,是我?我父亲?还是杨珍珍本人?我想我们都清楚。

    空气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空调吹着微风的声音。

    我签了谅解书,他就不用面对流言蜚语了么?杨珍珍就不是出卖□□诬告别人的罪犯了么?你们要是真的想让他摆脱阴影,是带他去另一个城市生活,远离纷扰。而不是把他带到我面前来,无比清晰地看到我,看到他妈妈当初伤害的那个人的儿子,看到我们这些因为他妈妈的贪念和算计而扭曲了人生的受害人,不是么?

    再说杨珍珍。她现在已经认罪,没有人冤枉她,更没有人逼迫她,她如果还有一丝良知,就该在牢狱里好好忏悔,怀着愧疚和自责度过后半生。我救不了她,也不会救她。如果我原谅这种伤害我家人破坏我人生的人,我又以什么态度去对待那些真正爱我的人?二位,你们活了这么多年,应当知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最后,你们说,我签了谅解书不会损失什么。请你们下次说出这种话之前,去了解一下我父亲死前的照片,了解一下我五岁时的遭遇,去看看当年我母亲被人扔菜叶子的视频,了解一下她这么多年是怎么度过的,再来跟我说这种局外人的轻松话。

    如果还不明白,我可以跟你们明说。我签了谅解书,就等同于我忘记母亲当年因为筹赔偿金而工作到满是伤口的手,就等同于我忘记我本子上那些强.奸犯的儿子的嘲讽和厕所里那些欺负我的人的嘴脸,就等同于我承认我父亲死在那个潦倒漆黑的晚上是活该你说我会损失什么?

    他瞪着杨母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会失去我的良心。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已经走到尾声了,明天双更吧。至于写陆先生生病,不是为虐而虐,只是老木体会过生病没有人照顾的感觉,所以觉得生病时有个人在身边是一件很温暖的事情,是为了最后的甜蜜才写的这一段

    第136章

    对于杨家人的无理要求, 白彦处理得很漂亮, 既没有情绪失控,对他们大吼大叫, 也没有软掉耳根子,顺从着签下谅解书。甚至还防着他们把他严苛的那段话录下来大做文章,提前也录好了全过程。

    他始终摆明态度:可以理解, 但不可原谅。

    这比他之前的冲动易怒的处理方式好太多了,很成熟, 很干练,就像在商界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狐狸一样。

    先生,怎么样?白彦扑进他的怀里, 瞬间又从狐狸变成了猫咪。

    陆至晖中途没有插一句话,他一直在听,没有焦距的眼睛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不到人, 看不到光, 却在深思着什么。

    你做的很好。陆至晖抬起能动的左手, 想摸摸他的后脑勺,却落在了脖子上,手因此也顿住, 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就一个好啊?好到什么程度?

    陆至晖的唇勾了一勾, 没再说话。

    他心里偷偷回答了白彦,只是没有勇气说出口好到,不再需要我的程度。

    陆至晖的病情并没有明显的好转, 视力好一点点又暗了下去,麻木的区域甚至在扩散,医生不得不加大药量,甚至预防他呼吸困难,提前加了氧气罩。

    从前一日也没有耽误的工作停了下来,刚开始的几天吴岐还会每天来汇报一下公司进程,后来陆至晖的体力逐渐不支,一天24小时有15个小时都在昏睡,他也就没再来了,直接把大小事宜都报给陆奎。

    按照医生的建议,白彦每天中午都会扶陆至晖去医院的小花园里走一走。一是检查一下身体有没有其他什么地方动不了了,二是活动活动,增加血液循环,看看原本麻木的地方有没有好转。

    陆至晖现在右腿不能动,但是他很想下地去走一走,哪怕站一会儿也好。

    彦彦,我们前面是什么?他问。

    白彦看了眼身前的长廊,说:我们前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头顶铺着绿色的植物,是那种藤条一样的,一条一条的,中间零零散散的有两朵花。现在是中午,很多人都去睡觉了,所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先生,就像家里楼顶的花圃一样,只有我们两个。

    他说的仔细又耐心,好像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但只说了一个开头,又欲言又止地停了下来。

    如果我站起来,可以摸到什么?

    白彦把轮椅悄悄往前推了两步,你前面有一根柱子,就是支撑长廊的那种石柱子。站起来的话,你应该可以摸到它。

    好。

    陆至晖的撑着扶手,他身体的右侧还是使不上劲,算是半个废人。人体真的很奇怪,如果身体都是健康的,单纯用左侧发力,很容易就站起来了。但,如果身体的机能损坏了,整个右边都跟石头似的,动也动不了,哪怕是陆至晖,也觉得十分吃力。

    你别帮我,让我自己来。

    刘骥说过,陆至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白彦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喉咙颤了颤,好。

    陆至晖先把脚放到地上,然后撑着扶手一点一点从轮椅上起来,一寸接着一寸,每一次用力都要把人的心揪起来似的。他左侧的身体大概离坐垫5寸高的时候,右侧的身体才顺接着慢慢往上移。他秉着呼吸,半分钟的时间里,鼻翼居然已经冒了一层浅浅的汗。没人看过他这么无助的样子。

    他的手臂缓缓往前伸去,既是为了保持平衡,也是为了早一点摸到石柱。但右半边不用力跟右半边是石头完全是两个概念,就在他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时候,由于没有右侧的支撑,他的重心一个不稳,腾的就朝前面倒去。

    唔!

    还好,有个人早就在前面接住了他,虽然比他瘦,比他矮,但是他拼尽了全身所有的力量,硬生生把两个人都支了起来。

    彦彦?陆至晖惊愕他不知道身后的人什么时候跑到前面去的。

    白彦笑得轻松:柱柱没抓到,抓到一个猪猪,你还挺聪明的嘛!

    陆至晖跟着他笑了,但笑容仅且维持了一秒,把我放回去吧,你撑不住。

    我撑得住啊。白彦搂紧了他的腰,先生用力,我也用力,我们一起用力的时候,所有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他贴着他的心口,闷闷的说,先生,你会好起来的。

    陆至晖这次却没有笑了,他陷入沉默,许久许久之后才又开了口:

    你现在能撑,十年呢?二十年呢?等到我们都八十岁了,我可能还是站不起来,那个时候,你怎么撑?

    白彦嗫嚅了半晌,还是说着之前的那句:先生,你会好起来的。

    如果好不起来呢?

    怎么会呐?我会一直陪着你,医生也会想办法,我们一起努力,所有困难都会迎刃而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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