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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傀。

    算得上是青州难得的几样名产之一。

    青州傀戏用的这种傀儡人偶乃是特制。跟寻常小小傀儡不同,它须得做成与人一般大小,各处关节也都与人相当,由染黑后不见反光的黑蚕丝与操控者相连,动起来时候几乎与真人无异。更有做得精巧的青州傀,喉咙或者躯体内各有机关,可以发出一两句唱词或者声响,腹内由猪尿泡或者鱼鳔装上红墨,刺破了还能有涔涔浓血流出,十分逼真。

    而现在躺在地上那只青州傀,显然就是个喉咙上装有发声机关的,只不过看着那机关似乎已经坏了,那男子趴在它身上,正专心致志企图修复它,然而修了又修,傀儡能够发出来的,依旧是那种与人无异的恐怖哀嚎。

    季雪庭忍着那让人头皮发麻的哀嚎打量着那青年,在记忆中一番翻找,总算找出了个模糊的人影与其对上。

    “等等,这是……稚春?”

    “正是舍弟。”

    韩瑛吃了季雪庭给的药,脸色倒是比之前好了许多,可神色中却难掩疲惫,见季雪庭认出了男子,他苦笑一声,点了点头。

    “额,这孩子,如今倒是长大了。”

    季雪庭干巴巴地应道。

    二十年前人间,国号为齐,少帝幼弱,朝中当权者,恰好便是韩家。

    那一年季雪庭结束了一段毫无用处的闭关,懵懵懂懂再入人间,然后便认识了一个满心怨愤,桀骜不驯,剑术天分却奇高的少年。

    接下来那段快意江湖自是不用多提。只不过到了那年冬天,韩瑛祖母过寿,少年人捱不过家里人一日一封的家信,皱着眉头苦着脸,拽着自己的新朋友,回了那酒肉臭的朱门大户哄老人开心。

    韩瑛当时信誓旦旦,说自己只在家里住上两三晚,过了祖母生辰便走,结果要走的那一天,却一不小心,在一处格外偏远的别院里,捡到了个差点被人磋磨到死的小傻子。

    就跟所有俗套的故事中应该有的套路一样,韩家的这个小故事里,有个薄情寡义毫无廉耻的贵族公子,也有个苦守寒窑,痴心不改,最后在贫病交加中痛苦死去的贫家女子。

    同样的,还有一个碍于血脉不可外流,只能捏着鼻子认回家的私生子。

    尴尬的点大概就是在于,那个贵族公子是韩瑛的老爹,而那个倒霉的私生子自出生起便心智有缺,是个天生的痴傻儿。

    痴傻儿便是韩稚春。

    韩瑛离家时年纪不大,虽知道家里来了个不受宠的傻子弟弟,倒也没太留意。但他实在是没想到,原来只是因为痴傻,竟然会被人欺负成那样。

    不过只比自己小个四五岁,捞在怀里却比猫重不了多少。

    被虐打成那般模样,也就是初时相处时候怯懦害怕了几日,多给他喂一口馒头,便会露出一张瘦弱苍白的脸,满心欢喜地凑过来,痴痴叫着“哥哥”。

    然后把手心里攥得化了的糖块递到嘴边让人吃。

    季雪庭笑眯眯地在一旁旁观着这对半路出家的兄弟,看着韩瑛板着脸骂着“脏死了”却还是接过了糖,心中只叹,融化了的……可不仅仅是小傻子掌中的那块糖。

    有韩家最看重的嫡子韩瑛照应,韩稚春的处境渐渐也好转了许多。

    待到季雪庭与韩瑛分别时,当初瘦骨伶仃满身伤痕的小傻子,已经成了一个锦绣堆里快乐过活的小少爷,眉眼间满是明媚天真,毫无阴霾。

    ……

    然后便到了今日,季雪庭心目中软软糯糯的小少爷,不得不被他强行替换成如今这位行事偏执气质古怪的中年男子。

    韩稚春依旧在摆弄身下玩偶,专心致志,随着那傀儡的不断哀嚎,他的眼神中却渐渐多了一丝戾气,神色也变得焦躁起来。

    “稚春他喜欢摆弄傀儡,一旦入了神便再不会理会身边之事,还请季大哥见谅。”

    韩瑛见季雪庭还在打量对方,有些僵硬地替他开解道。

    一边说着,韩瑛一边弯下身对韩稚春放软了声音哄道:“小春,你就别折腾了,它坏了,我明天给你买新的。”

    韩稚春自是不曾理会自己哥哥,他依旧固执地,不断地翻弄着那具傀儡喉中机关,不断响起的哀嚎中,他的指尖也多了几道划痕。

    “小春!停下!这个傀儡修不好了!你休息一下,你看看这是谁?季大哥也来了,你还记得吗?”

    韩瑛强压着一丝焦躁,伸手挡在了那可怜傀儡的喉间,企图止住韩稚春的动作。

    却不想正是这个举动,瞬间让韩稚春暴躁起来。

    “走!”

    他忽然喊道!

    “走啊!走!”

    说完,他忽然暴跳如雷地拽着身下傀儡用力往地上磕去。好巧不巧,那傀儡原本就已经被他猜得七零八落,他这么用力摔碰之间,那傀儡的头颅不堪重负径直从脖颈出摔落在地,一根用于连接身体部件的钢丝也倏然断开,直接朝着季雪庭的方向弹了过来。

    “小心——”

    韩瑛呼喊道,本能地便要伸手去拦。那钢丝便在他原本就受伤的胳膊上,霍然又拉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喷涌,男人摇摇欲坠。

    季雪庭:“……”

    已经出鞘的凌苍剑:“……”

    顿了片刻,季雪庭一手拽住不太安分的凌苍剑,轻声安抚着:“没事没事,他也不是瞧不起你。”随后唉声叹气地看着半身都被血染得通红的韩瑛:“你是还不是忘记了,我其实是很厉害的。”

    “我只是……”韩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扶着胳膊站在原地。

    已经是两鬓微白的男人,在这一刻看着,竟然有些孩童般的茫然。

    “我只是习惯了。”

    毕竟,这二十多年来,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自己才是所有人中最强的那个人,也早已习惯了在各种变故中,他心无旁骛,挡在所有人前。

    以至于刚才那一瞬间他都忘了,面前这个人,确实是不需要他去保护的。

    而在鲜血淋漓的韩瑛身侧,韩稚春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眼看着青州傀头颅落地,先前还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它身上的韩稚春仿佛忽然就失去了所有兴趣。

    他面无表情地将人偶头颅直接摔在地上,然后走上前来一把拽住了韩瑛的胳膊。

    “我饿了。”

    他说。

    韩瑛被他拉得又闷哼了一声。

    他却依旧毫无所觉,固执得要求韩瑛跟他一起走。然而今夜韩瑛显然是有话要与季雪庭说,并没有依他的意思。

    于是,韩稚春最后也只能如同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般,尖叫不休,疯狂挣扎地被强行拖走了。

    在他走了之后,亭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重的寂静。

    季雪庭勉强捏了一个灵诀覆在韩瑛胳膊上,止住他的血,然后才说:“我记得当初稚春的痴症,似乎并没有这么严重?”

    韩瑛点了点头。

    “当初在江南时请了名医,他也就是比常人迟钝些,爱玩些傀儡玩偶,性子却很安静,并不似如今这么……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将他接到瀛城来。本以为便是此地贫瘠困苦一些,但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总比在韩家来得妥当,却不知为何,自来了这里,他的痴症却一日比一日要坏了。”

    季雪庭不由问道:“那么为何不将他送回去?”

    韩瑛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他看上去仿佛又老了几岁。

    “这便是我先前欲与你说的事情。”韩瑛脸色肃然,神色压抑至极,“从半个月前起,不知为何,瀛城竟成了一座只能进,不能出的困城!”

    “只能进,不能出?”

    “正是,所有客商,民众,只要踏入这方圆十里的地界,便只能困居于城内,再也无法出去……”

    最开始,韩瑛对于周遭异变,并无所觉。

    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发现瀛城周遭的妖魔忽然变得格外多了起来,先前组织猎妖队出城一次便可保得数月安宁,到了后面竟只能堪堪保得数日平静。

    那些妖魔杀之不绝,城中武器火油粮食却渐渐告罄。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派出信使向外救援,然而……

    “所有通讯断绝,信使杳无音讯。”

    季雪庭喃喃重复道。

    “没错。”韩瑛握拳,关节泛白,“若不是城中之后陆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寻亲之人,我甚至都不知道,原来先前我以为从瀛城出发去往它处的商队竟然也全部都消失了!”

    “困城之局。”季雪庭揉了揉眉心。“古时有至妖至邪的大妖魔作祟,便将所有猎物困于一处,许进不许出,待到想要的猎物够了,便将所困之人尽数吞噬,此为困城。只不过,这等邪术所耗法术惊人,说是困城,拼死了也不过是一座小村小镇。能够将一整座城化作困城,能够做到这样的妖魔,实在是闻所未闻,除非——”

    说到一半,季雪庭话音顿住,他与韩瑛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做了个口型,无声无息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猖神。

    那可是能够让人恐惧敬畏到以神相称的……妖魔。

    ……

    就在季雪庭与韩瑛因为猖神作祟而四目相对,陷入沉默的同一时刻。

    在城主府的另一端,某位私自下凡的仙君正面无人色地抱着季雪庭的长袍,在一名老仆的带领下踉踉跄跄地朝着自己的房间。

    “宴公子,这便是您的房间,有什么需要,请唤小的就是了——”

    到了房门前,老仆谦卑地行了礼,冲着他说道。

    “我,知道了。”

    天衢勉强撑起心底最后一丝清明,冲着那人类说道。

    结果下一刻,他就看着那人的脖颈倏然扭曲,歪起头来看着他,嘻嘻直笑。

    【“他不要你。”】

    【“他说了,若是与你这种狼心狗肺,薄情寡义的人相恋,便只能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晏慈啊晏慈,你吃了他的心,倒要用什么来赔?”】

    天衢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瞪着面前那张属于晏慈的面孔,牙齿被咬得喀喀作响。

    “宴,宴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宴公子?”

    ……

    就在天衢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掐断那念蛇脖颈的瞬间,那张令人生厌的面孔又在倏然间转换为那名人类老仆有些惊慌的面孔。

    天衢嘴唇翕合,额头上已是冒出了涔涔细汗。

    他没有理会那老仆……猛然推开了房门径直撞了进去。

    再回头关门的时候,才发现那门口的老仆,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那个人类真的存在吗?

    还是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

    天衢心中想道,心知自己状况似乎有些不对,却又觉得,似乎他天生便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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