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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天伟知道他嗓子本来就不好,这会儿听见倒也心头一震,狐疑道:“不是听说你最近考公务员吗?怎么又把嗓子搞成这样?”

    李靳屿睡不下去。坐起来,倾身捞过矮几上的烟盒,晃了晃,空的,他随手给捏瘪隔空抛进垃圾桶里,颓靡地往后一靠,头仰着,继续拿胳膊挡着眼睛,问杨天伟:“有烟么?”

    嗓子都哑断层了,三字能只能听见俩,中间的烟字给吞了。

    他又清了清嗓子,给吐出来一字:“烟。”

    杨天伟把烟扔过去,转头瞧见矮几上插满烟头的烟灰缸,像颗仙人球,震惊地狠狠推了他一下,咆哮骂道:“卧槽,这全你干的?操你妈,你他妈还要命不要啊!操!你疯了!”

    这醇厚的声音振聋发聩,李靳屿被他吼得有点懵,这一屋老弱病残,好些天没听这么中气十足的声音,不太适应,耳边被他震得嗡嗡发响,他一边低头将烟衔在嘴里,一边垂着薄薄的眼皮,低声说:“轻点,奶奶在睡觉。”

    李靳屿说完,没忍住还咳嗽了两声,把刚含进去的烟又咳了出来。

    他妈烟都快含不住了!他离开也就两三个月,他这是上西天历劫去了?

    杨天伟再瞧不下去他这副病怏怏快死的样子,一把将他手里的烟和打火机全给夺了过来,脱口又吼了他一句:“你他妈看看你自己现在都白成什么样了,锁骨下都能看见血管了!”说完他拉开窗帘,让光不遗余力地照进来,屋子里亮敞了些,空气清透许多。然后杨天伟在他身边坐下,给自己点了支烟,“说吧,你遇上什么事了,要钱还是要命?”

    李靳屿一动不动仰在沙发上,胳膊肘仍是挂在眼睛里,他一声不吭。半晌,才轻描淡写、自嘲式地挤出两个字:“要命。”

    有了光,空气里的灰尘反而更透,飘荡着到处都是。杨天伟盯着看了老半会儿,有一瞬的静默。

    然后他说:“实在不行我帮你扛半条,但你别把自己往死里逼。”

    李靳屿不说话。

    “因为叶濛?”

    他们没公开,朋友圈几乎没发过关于结婚的事,李靳屿什么性子他最知道。叶濛最近也发得少,但从之前两人零星的互动里还是能瞧出一些猫腻的,他哥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渣渣的,但很少在朋友圈主动调戏过谁。叶濛是第一个。

    叶濛到北京的第一周就请他吃饭了,随口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我跟你哥结婚了。

    杨天伟当下就像个动画片里的小人一样,石化、分裂——惊掉眼镜、下巴,然后整个人四分五裂,变成了零散的碎片。最后好不容易把自己拼凑完整,回过神来,拿手机给李靳屿轰炸了一晚上,“你怎么追到的卧槽卧槽”“你追我女神你追我女神你个禽兽不如”“你居然对姐姐下手你个臭不要脸的东西”“卧槽睡不着了你赔我姐姐”。

    杨天伟忘了李靳屿当时回了什么,或许他当时压根就没回吧。杨天伟叹了口气,告诉他:“我前几天在北京碰到她了。”

    李靳屿还是坐起来点了支烟,杨天伟只看了眼,不再管他,自顾自继续说:“我们队里吃庆功宴,他们公司在聚餐,就凑巧碰上了,聊了两句。”

    李靳屿弓着背,拿烟的手微微一顿,他将烟含进嘴里,虚笼着打火机点燃,还是问了句:“说什么?”

    “瞎聊,没聊到你,”杨天伟给他致命一击,“我不知道你俩发生什么事了啊,姐姐什么都没说,但她状态也很不好,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在病房见到她么?”

    客厅烟雾缭绕的,院外平安在“嘎嘣嘎嘣”地嚼着狗粮。李靳屿倾身掸着烟灰,低嗯了声。

    杨天伟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觉得挺心疼的,因为我是隔了这么久才见她一次,她在病房的那个时候,姐姐还是姐姐,做什么都很有底气,眼里有光。但我这次在北京见到她,就觉得她好像有点没底气,也没以前那么坦荡了。”

    听到这,李靳屿终于抬头瞧他,烟含在嘴里,一动不动,积了半截灰。

    杨天伟把烟插进那“仙人球”里,有点茫然地说:“不过你好像比她更惨,我本来打算回来训你一顿的,现在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也不会安慰人,只能用我最喜欢的火影中的一句话来告诉你,唾手可得的幸福不会长久,历经苦难的幸福才不会轻易崩塌。好了,我去看看我姨奶奶。”

    晚上,三人吃完饭,杨天伟没走,拎着快餐盒出去丢垃圾,顺便牵着平安出去溜达。钭菊花抹完爽身粉,从房里出来,突然对李靳屿说:“巴豆,我想去徐美澜家住几天。”

    李靳屿把烟掐了,“为什么?”

    钭菊花嘟囔说,“我不太想跟你住在一起了,你一天到晚地管着我,这不让那不让,徐美澜还会带我去跳广场舞,你会吗?”

    “你这脚能跳吗?”他看着她说。

    钭菊花翻了个白眼:“不能跳我在旁边看看总可以吧,老太太喜欢的东西你都不喜欢,徐美澜说了她给我腾了个房间,等叶濛以后回来,就索性让我一起搬过去,跟他们住,她那房子贼大,听说还是个老别墅。”

    “是不是我外公给你打电话了?”李靳屿问。

    钭菊花挥挥手,“什么你外公?不知道不知道,你明天送我去徐美澜家,剩下的,你爱去找谁就去找谁。”

    李靳屿沉默半晌,眼神无焦距地盯着矮几的一角,然后又难受地别开,开口道:“对不起,奶奶。”

    钭菊花一脸你是不是神经病,“干嘛,发什么疯?”

    “我必须得回去一趟。”

    “回吧回吧,从小被爱包围的人呐,吃过一点苦,就觉得人生举步维艰,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心里全是苦的人,享受一点美好的时光,可不就念念不忘了呗。都是太年轻。”

    说完,钭菊花咕咚咕咚滚着轮椅走了。

    那暮年的背影,微微佝偻着,就着傍晚的余晖,她慢慢划着轮椅,最后缓缓停在钟摆下,那双沧桑又灰蔼的眼里,仿佛能看见那些蒙尘岁月,好像在跟自己说,又好像是在同他说——

    “等来年迎春花开了,一定要好好松松院子里的土。”

    李靳屿离开宁绥之前,跟方雅恩在医院对面吃了一顿饭,显然她多少知道一点最近发生的事,叶濛跟她聊了不少。其实李靳屿心里还放心了些,至少还有人能听她说话。他最后把手上两本记忆宫殿的书交给她,“如果佳宇感兴趣的话,我可以从北京把我之前的书都寄过来,如果他觉得吃力就别勉强。”

    方雅恩接过放在一边,然后一手胳膊搭着桌沿,一手杵着筷子说,“真打算回去了吗?”

    李靳屿靠在椅子上,没怎么吃,只喝了两口水,嗯了声。

    “吃饭吧,你这段时间瘦了这么多,叶濛看见肯定会心疼的,” 方雅恩随后看着窗外,在阳光下,光彩熠熠的绿叶,叹了口气,“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去了?”

    “你觉得姐姐是个怎么样的人?”他顺着她的视线,去看窗外,随口问了句。

    方雅恩第一次听他这么叫叶濛,突然发现李靳屿眼里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她认真想了想,一大堆词在她嘴里滚着,最后她选了两个最贴合的:“坦荡,有底气。”

    他点点头,“所以我选择回去。”

    她坦荡豁达,纵情纵欲,爱恨明确,从不亏欠,也正因为这样,她眼底有光,做什么都充满底气。而他满身阴暗,被深渊活埋的人,居然妄图拉她为伍,守着他内心那点烛火,跟他藏头露尾、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

    他握着杯子,来回摩梭着杯壁,眼神盯着,自嘲地开口,“那天杨天伟说,她因为我,对自己没了底气。我才发现,比起她不爱我,我更不能忍受她怀疑自己。”

    =

    “哗啦——“邰明霄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味迎面扑鼻,他拧拧眉,这是把半个酒柜的酒都倒出来了。邰明霄绕了一圈,在厕所找到正在洗脸的叶濛,额发被她打湿,沾在两颊前,正拿着一块洗脸巾抹脸,揉搓到下半张脸,看见邰明霄甩着车钥匙一脸得意洋洋的出现在她的门口,惊是惊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冷淡,“你怎么进来的?我密码改了。”

    “你猜。”

    叶濛懒得猜,踩着垃圾桶把洗脸巾扔掉,“爱说不说。”

    邰明霄叹了口气,“大姐,你没锁门啊,昨晚上又喝高了?门都不锁?小心被人入室强奸啊。”

    “是吗?我记得我锁了。”

    “不然我怎么进来的。你这喝了多少酒?怎么满屋子酒味?”邰明霄往后头扫了一眼。

    “没有,”叶濛关上水,“昨天不小心打翻了一瓶红酒,你来干嘛?”

    邰明霄不信,狗鼻子闻了闻,一身酒味,没追根究底,甩着车钥匙,讪讪一笑道:“早上不用去公司了,下午让你飞趟广州。”

    ……

    然而叶濛不知道的是,她上飞机的前一秒,刚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

    下一秒,就有一条状态瞬间刷爆她的朋友圈,因为有人连发了三十条——

    邰明霄:“我操他妈,老子一个爆哭,傻白甜回来了!!!!!!!!!!!!!!!!”

    第54章

    飞机抵达广州, 在广州上空整整盘旋了四十分钟才降落。等叶濛下飞机,朋友圈已经空空如也,邰明霄把刚才发的三十几条朋友圈全部删得一干二净。所以叶濛毫无所觉地一边拿着手机打车一边拖着行李往航站楼外走。

    叶濛代替勾恺来参加广州的青花瓷展览, 这趟差出得挺临时。酒店没来得及订, 展览馆周围酒店没空余的房间, 连附近的小宾馆都出乎意料的爆满,能入住的酒店距离展览馆最近也得一个小时车程。从机场过去至少得两小时。于是, 叶濛一上车出租车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脖子上的颈枕都没摘。

    她掐着这点醒来, 却发现广州城堵得水泄不通,然而路程才过半, 而且原本还万里晴空的广州, 此刻外头正刮着狂风暴雨, 雨大得像是要将天地连成一线,雨水在车玻璃上流淌成河。这会儿正值下班高峰, 夜幕里, 出租车夹在城市密集的车流中缓缓前行,所有人都跟赶着去投胎似见缝插针地加塞,急促的喇叭声响成一片。

    “广州受雷雨云团影响, 全市出现大到暴雨……请市民出行注意安全。”

    司机调低电台的音量,小声地抱怨了一句,“这交完班又得九点了,老婆又要抱怨咯!”

    平日里偶尔也爱跟司机唠嗑的叶濛, 今天格外沉默,司机也瞧出来, 这美女心情不太好,连睡觉都一直拧着眉头。

    司机约莫是快下班了, 心情愉悦地哼着小曲,不紧不慢地换了个电台听相声。

    窗外车流仍是停滞不前。刺眼的车灯照得玻璃外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好似梵高的抽象画,霓虹灯同车灯交辉相映,雨雾朦胧,整个世界变得光怪陆离。

    从梁运安告诉叶濛李靳屿是目击者那日起,她连日来的情绪都没有得到很好疏解。她觉得自己像一个高压锅,被人用小火焖烤着,一点点沸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她找不到火源,不知道怎么关,她只能不断地拿水泼自己,生生地将那些压在她身上的火,全部浇息。

    她不回去,是怕自己保不齐哪天就炸了。头脑一热,真把这婚离了。她不想在这种时候去做任何决定,因为是李靳屿,她总也舍不得。

    她只能压抑自己。却可笑的发现,她其实动摇了。她的爱憎不再坦荡,是非不再分明。她妄图混混沌沌独过余生。愧疚、贪恋、自我厌恶、和对未来的恐惧。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积压在她胸口,让她一遍遍问自己,叶濛你真的要这样吗?

    你真的要放弃你三十年的信仰和人格,去守护一个甚至可能隐瞒了你母亲死亡真相的男人?你真的要放弃自己吗?

    妈妈可能真的是自杀的。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

    你就是爱上他了啊,别找借口了。

    心底还有个嘲讽的声音。

    妈妈还说过,人生不能走回头路,所以你要走好脚下每一步,不求出人头地,但求事事尽心。

    ……

    “姑娘,银河大酒店到了。”司机挂上“空车”牌,出口提醒她。

    叶濛朝外头望了眼,顿时无语:“我是荷花的荷,银荷。”

    司机啊了声,不敢相信似的,确认了一遍,才知道是真的送错了,立马甩锅道:“你怎么不早说。”

    叶濛压着最后的耐心:“我说过啊,您当时打电话没注意听吧?“

    “那你自己开下导航嘛,这下好了,“司机一边查地址一边还在絮絮叨叨地解释,“反方向,绕回去又是一个多小时。”

    叶濛认为自己也有责任,憋着闷看窗外,没再多指责,只说了句:“您往回开吧,我车费照样算给您。”

    谁料,司机不乐意,“我这马上要交班了,你下去再打一辆吧?”

    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叶濛认栽,下去拿行李,然后在大雨滂沱中,拖着行李,又足足等了二十分钟才打到一辆车。

    等她到酒店,浑身已经湿透,狼狈不堪地像只落汤鸡。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叶濛打开行李箱,才知道她早上出门走得急,匆忙间拎错行李箱了。她把前几天从上海出差回来的行李箱给带过来了,里头只有一箱子没收拾的脏衣服。她翻了翻,没一件是能穿的。

    她当时还挺冷静的。默默合上行李箱,推到一旁,然后仰在窗口的贵妃榻上,开了半面窗,漠然地抽着烟,眼神空洞洞地盯着地板,对这一天乱七八糟事情,好像已经麻木了一样,血液在凝固,空气也在凝固。

    她一点情绪都没有。抽完半包,她面无表情地脱掉衣服,进去洗澡。

    雾气朦胧的浴室里,玻璃面氤氲,依稀能瞧见一道纤瘦凹凸的身影,长发及腰,身体的每一处似乎都透着成熟精致,却又像少女漫画里那些身材曼妙的不经事少女。

    叶濛一边哗哗放着水,一边用酒店的肥皂抹自己脸上的妆。不知道是眼睛进了皂荚沫隐隐有些发涩,还是这连日来的压抑情绪终于将她压垮了。

    第一颗眼泪滚出来的时候,她若无其事地抹去,继续洗脸。

    渐渐地,越抹越多,仿佛决了堤的天河,不断滑落。她再也无法忽视,她知道她情绪饱和了,她再也忍不住,缓缓蹲下去。

    一开始,她的哭声淹没在水流声里,悲泣地像动物的哀啼。后来,这声再也满足不了她心里的难过,她开始放声痛哭,整个浴室回荡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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