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皇家学院, 发现学校里面直接就设立了一个检查点, 每个班都挨个上去检查。不过十八岁怎么也都是高年级的学生了, 像裴天落这种混在小学生队伍里的成年人, 一时之间还没人注意到他。

    外面检测的很热闹,班级里课程照常上。

    到第三节 是自习课,裴天落实在熬不住了, 昨晚为了和楚渊那个熬夜大比拼,他一宿没睡,这会儿快困死了,忍不住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本来班长想要喊醒他,就看到老师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老师指了指裴天落散落在外面的书册,“宋晏同学把后面好几天的作业全都做了,昨天可能是熬夜学习,熬大劲儿了,反正是自习,就让孩子休息一下吧。”

    小宋晏也跟着睡着了,还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从小长大的孤儿院里。

    孤儿院是由一座老旧的教堂改建而成,尖尖的穹顶伸向暗沉沉的天空,他们几十个孩子睡在同一个大通铺上,自己头顶放的可能就是别人的尿壶,阴暗、潮湿、逼仄、腐臭……这是那个画面所有的基调。

    小宋晏本来不该看到这一切的,他是个瞎子,孤儿院的全貌,其实一直只存在他的想象之中,并没有亲眼见过。

    孤儿院没有人吃白食,小宋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干活,因为眼睛看不到,起初劈柴的时候,动作比其他孩子慢上很多,斧头还总会不小心砸到自己,又免不了磕磕绊绊,总是把自己弄得一身都是伤。

    后来他还是学会了砍柴,而且比所有人做的都要更好,因为大家总是偷偷跑出去玩,把所有要劈的木柴都留给小宋晏一个人。他劈柴劈得太多了,再瞎再傻,一直做这种重复性的劳动,自然也熟能生巧,只是这种体力活干得太多,他的手上虎口处都有些变形。

    不过今天,他做的不是很快,斧头有些松了,也有些钝。他想要找磨刀石,磨一磨斧头,却怎么也找不到。或许是被哪个粗心的人用过了,没有放回原处,对于瞎子来说,没有放回原处的东西,就意味着找不到。也或许单纯只是,有人又想捉弄他。

    小宋晏放弃了寻找磨刀石,继续用这把斧头劈柴。

    外面很吵闹,听说是有一个有钱人,来孤儿院寻找他流落在外的儿子,只要滴血就能认亲。大家不懂那个装置,还以为是滴血认亲。

    雷诺的声音传来,“他们说十八岁左右都要去,你们谁知道傻子多大?我看他也差不多这个年纪,万一他就是贵人要找的儿子,以后会不会报复我们啊。”

    “别让他去不就行了。”

    他们把后院通往前面的门锁了起来。

    小宋晏根本就没打算去。

    有钱人的儿子,听起来是多好的命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象中的爸爸,可能是一个鞋匠吧,又或许是一个木工,农夫也好啊,我可以跟爸爸一起割麦子。

    不知道砍了多久,小宋晏终于劈完所有木柴,正想要离开,就听到一道陌生的男声:“晦气,今天又没找到。小丫头长得不错啊,陪爷玩玩?”

    他的手已经伸进了少女的裙子里。

    少女尖叫道:“别碰我,你敢对我做那种事,我就用生命向神女祈福,我死了你也活不了,神女会为我报仇的。”

    另一个男声:“算了算了,别忘了咱们来这里,是带着秘密任务的,千万不要惹是生非,南境神殿那小娘们不好惹,要是因为你坏了主子的大事,让神殿发现北境如今的情况,你担待得起码?”

    那少女的脚步声跑远了。

    这一次,那道暴躁的男声是冲着小宋晏而来的:“看什么看?”

    小宋晏没有在看他们,他只是有些疑惑,什么是用生命向神女祈福?这么管用的吗?把这俩坏人都吓到了,下次雷诺欺负我,我能不能也这么说啊。

    但他知道,跟这种横行霸道的人,是讲不了道理的,这是被欺负了这么多年得出的结论,小宋晏连忙道歉,“我没有看你们,我是个瞎子。”

    依旧换来了对方的毒打,他有没有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来自北境的红衣主教,这时候想要发泄自己的怒火。

    他揍得实在是太狠了,几乎是一拳下去就流出了血,小宋晏紧紧地蜷缩着身子,被打这件事他很有经验,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他像一只虾一样蜷成一团,在那种极致的疼痛里,想着爸爸妈妈会来救我的。其实他既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这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是他苦难的人生里能够寻找的唯一慰藉,因为太过虚无缥缈,永远无法实现,所以反而一直能够去幻想。

    比如说,假如他幻想孤儿院的院长能够保护他,那么现实就会告诉他,他根本说不过雷诺那帮人,在他们的口中,他们只是在跟他闹着玩啊,然后下一次再换来更严重的毒打,而且专挑那种外面看不出伤的地方。

    小宋晏的血溅到了红衣主教随身携带的红匣子里。

    “老九,别打了,你快看!亮了、亮了,这个装置亮了,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他是圣主流落在外的儿子,你快住手!”

    那个红衣主教想到圣主平常有多宠裴天赐,那一瞬间眼里闪过一抹狠厉,甚至想要杀人灭口,毕竟他已经得罪了小宋晏。

    同伴:“你别犯傻,事关圣主的大事,你打他之前又不知道,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圣主再怎么罚你也罪不至死,但咱们要是完不成任务,脑袋可就真保不住了。”

    他们给小宋晏擦干净脸上的血,为他换上崭新的衣服,对所有人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当然也听那些人说了,他不光是个瞎子,还是个傻子。

    红衣主教松了一口气,一个傻子罢了,而且又瞎,怕是连打自己的人是谁都认不出来。

    他哄骗小宋晏:“叔叔刚才和你闹着玩呢。”

    雷诺亲眼见到小宋晏坐进那辆金光闪闪的马车里,又是羡慕又是害怕,“傻子的命可真好啊,你们说他家里得是多有钱的人家,地主老爷都坐不起这种马车吧?他以后会不会回来报复我们?”

    “没事,我们可以离开孤儿院,离这里远远的,等他回来,也找不到我们了。”

    所有人都十分羡慕小宋晏时来运转。

    真正的小宋晏,却像是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自己,坐在马车里,期待着自小就幻想的爸妈究竟是什么样子。

    爸妈真的来找我了?

    我真的要回到自己的家了?

    另一个自己,像一道轻飘飘的魂魄一样,追在马车后面,“别去,别跟他们去!纪心柔只会偏宠裴天赐,圣主利用完你就会杀了你,那里根本不是你期待的家,跟我走,我带你去神殿找姐姐。”

    小宋晏猛然惊醒。

    这不是他的梦,这是裴天落的梦。

    他在这场梦里只是一个旁观者。

    这是一个噩梦。

    是关于圣堂这个地狱的序曲。

    就是在这一天,裴天落从一个火坑里,强行被拽入另一个更大的火坑。

    今天满世界都在寻找天灵根,激起了裴天落记忆里的这一幕噩梦。

    裴天落曾经对小宋晏说过,即便祂成为人人恐惧的堕落神主,童年仍旧如同一场可怕的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裴天落也睁开了眼,他的神色很淡然,没有人能看出来他刚刚还沉浸在一场噩梦里无法挣脱。

    已经下课了。

    学院的一位老师,站在门口对着老教师说:“你们班宋晏,是不是也是十八岁啊?他也得去检测一下。”

    老教师很担忧:“不会对孩子身体有什么伤害吧?”

    “不会,就扎一个小口子,滴一滴血就行了。”

    裴天落抱着画板一起去,早上来的时候,他看见检查的地方在哪里了,正好检查完,他可以顺道去上下一节美术课。

    小宋晏激动道:“你做好和外祖母相认的准备了吗?如果是回圣堂,我会死命拦你,但回纪家,真的可以试上一试。”

    裴天落回应他的是一声嗤笑。

    负责主持皇家学院这边检测的人是纪四海,他看到抱着画板走来的裴天落时,也愣了一愣,就跟当初纪开元见到裴天落,脸上的表情一样一样的。

    要不是我太清楚自己母胎单身,我都以为这是不是我流落在外的儿子啊摔!

    裴天落今天穿的是蓝衣,少年身形颀长而瘦削,他自小养在神殿,由神女亲自教养,即便只是一个傻子,一举一动之间也自带优雅和尊贵,更别提那一张漂亮到过分的脸,任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句翩翩少年郎。

    大家都说这孩子傻,但纪四海觉得,他只是有点自闭,就像是在自己身边竖起一道高高的围墙,他不肯出来,也不许别人进去。

    或许只有神女一个人,才被允许走进他的世界里吧。

    如果纪四海这时候见到的不是裴天落本人,而是小宋晏这个副人格,包管他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感受,小宋晏真就小太阳一样活泼开朗,才不是裴天落这种自闭孤儿。

    那是金蚕宗和轩辕门一同研发出来的装置,远比小宋晏在梦里见到的那个要精巧,裴天落精致的面容上满是漠然,任由纪四海轻轻扎破他的指尖,滴了一滴血进去。

    虽说圣主说了,裴天落是紫眸,但他们并不只查紫眸,毕竟眼睛的颜色也有可能发生变化啊,再说了,谁知道圣主会不会故意提供假消息?或许他说的南境也未必可信,如果南境找不到,就去北境也找。但天灵根克制虫潮这一点,是怎么也不会变的。

    纪四海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验血装置。

    毕竟这孩子跟纪家人长得太像了。

    但他这口气提起了好久,什么也没有发生。

    神殿赘婿宋晏,并非他们要寻找的天灵根。

    老教师帮裴天落用棉签按着抽血的口子,“疼不疼?”他转向纪四海,“结束了吧?我学生还得上课呢。”

    纪四海收起脸上的怅然,换回礼貌的笑容,递给裴天落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感谢的礼物,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你们的配合。”

    那是第五阶巅峰境丁芷君,在开着沧溟剑君传承的状态下,亲手绘制的符箓,能够驱邪辟灾,诚意满满,明明使用沧溟剑君的传承,对她自己来说也不是不小的负担,每一个参与检测的人,都会收到这份礼物。

    老教师把那个符箓塞进裴天落怀里,小声说:“这可是好东西,拿好啊,没有白滴这滴血。”表面上客客气气地对纪四海说,“嗐,没什么,都是为了抵抗虫潮嘛。”

    如果是他自己,为了抵抗虫潮,做什么奉献他都觉得理所应当;可换成是自己的学生付出,即便只是一滴血,也不希望孩子白流。

    小宋晏想不明白:“为什么你的血滴进去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不是专门寻找你的装置吗?”

    裴天落:“因为我不再是那个无法选择的我了,只要一个很简单的障眼法,就能用我提前准备好的血液替换。”

    他一次次在命运的牌桌上,豁出这条命去赌,终于修炼到这一步,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傻子了。

    祂是堕落神主,有选择的权利。

    人应当努力变强,不是说强者一定会得到什么,而是当你足够强的时候,你可以对不想要的说不,你可以有拒绝的权利。自由,是能说不。

    裴天落真正想要说不的是前世,在今天那场噩梦里,他比追在马车后面的小宋晏,更想拦住被红衣主教带回圣堂的自己。可惜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傻子。一个人到底要强到什么地步,才能治愈不幸的童年。

    第170章

    纪心柔也来南境寻找裴天落。

    作为第五阶的她, 本该直接去找丁芷君,像纪四海那样,分配一个检测点, 独自负责。

    可纪心柔不由自主地想起丁芷君打她的那一巴掌,踹她的那一脚,长这么大以来, 娘亲从来没有打过她。

    她回想着丁芷君从大川庄离开时,冷漠的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自己。

    纪心柔隐瞒了自己真正的修为, 易容成一个普通的第三阶修炼者,加入了志愿者队伍, 默默寻找裴天落。

    天落应该懂我的苦心吧?我也在努力地寻找他啊,不知道他会不会怪罪天赐?找到他以后, 该怎么向他解释当年的事?

    纪心柔在志愿者队伍里很受欢迎, 她明明只有第三阶,却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就像是一头老黄牛一样, 而且非常照顾每一个人,恨不得一天到晚连轴转。

    偶尔遇到闲暇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讨论:“你一定也很讨厌圣主一家吧?不然不会这么努力地寻找真正的天灵根, 一定也像我们一样, 想要找到裴天落,让他狠狠地打圣堂那帮人的脸。”

    纪心柔茫然道:“啊?”

    一个说:“别怕, 勇敢地说出你的心声, 我们这里都是讨厌圣堂的姐妹, 没什么不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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