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婶到点下班,招呼一声便离去,李行照顾阿妈睡下,再返回堂厅。

    与舒窈两两相对,一时无话,他自顾自坐在狭窄的餐桌边,靠着椅背,静静看着她吃饭,舒窈吃相文雅,一口一口慢条斯理,李行目不转睛,看得入神。

    舒窈被盯得不自在,想叫他别看,话到口,也没说出来,又将一口河粉咽下,才随意问声:“你不饿吗?”

    “来时吃过了。”李行看她杯中见底,又替她倒了杯水,冷热掺半,入口将温。

    舒窈抬手接过水杯,杯子相交时,他的指腹滑过她的手背肌肤,光滑细腻,触手生温。

    舒窈愣了下,手心一滑,水杯落地,“哐当”一声,砸了个粉碎,一抬头,正见李行一脸坦然,仿佛什么也没做,舒窈只能瞪一下:“谁叫你乱摸我。”

    “你好好吃,我来收拾。”李行起身,拿扫帚将玻璃碎扫干净,又起身去厨房,看了眼橱柜中落了一层薄灰,许久未曾使用的杯子,回头对她道:“等我一下,我去买杯子。”

    “你家连多余杯子都没有?难道你平时不喝水?”舒窈嘟囔一句。

    “你刚刚用的是我的。”李行不以为然一笑,回一句。

    她被噎了一下,又道:“那真是活该碎了。”

    李行让她慢慢吃,自己转身下楼,转眼屋中空空,她百无聊赖地等着他回来,忽然听见里屋一声巨响。

    舒窈一个激灵弹起,莫不是他阿妈——未多想,她起身去敲了敲门,喊了一句:“阿姨还好吗?”

    没有回应,舒窈心生担忧,干脆推门而入:“阿姨——”

    只正李行阿妈正半倚在床檐,神情恍惚,大约是不慎翻身撞到床边,舒窈蹲下,她从未照顾过人,一时心慌,只得一边手忙脚乱将人扶起,一边询问她有没有事。

    老妇人缓了许久,才痴痴摇头,她抬起头,也许此刻正是她难能清醒之时,初见时那道浊浊目光变得清澈,她凝望了舒窈许久,才开口:“你是哪里来的姑娘,真标志…”

    舒窈张张嘴,一时也不知怎么说。

    哪知老妇人抿唇一笑,道:“你就是阿行说的同学吗?”

    同学?舒窈一怔,李行原来还读过书?瞧着也不像——她又回忆起李行留在便利条上的字,虽说龙飞凤舞,称不上好看,但也不是他口中自称过的“没文化”。

    舒窈不禁有些好奇,李行在学校是何种模样?一想到初见时他那冷淡的死幅样子,或许比她还讨人嫌…不对!她才不是讨人嫌,是他们不配!

    妇人笑得眉眼温柔,她笑起来和李行极像,像一幅惊世画卷徐徐展开,连眼角皱纹都好似寸寸淡去,那一瞬间风华依旧,舒窈好似寻见那张黑白旧照上的昔日秀丽神采。

    舒窈惊艳万分,缓缓回过神,依然能从她沟壑丛生的脸庞上窥见美人旧日轮廓,令人止不住感叹岁月夺去她的一张美人皮,却并未夺取她一幅玲珑剔透的美人骨,一颦一笑,风采不减。

    只听妇人道:“阿行一直讲他和一位同学要好,原来是这么靓的女仔…今天见到,我总算安心。”

    “李行…他说了什么?”舒窈未忍住问,他在学校还有朋友?倒是比她好些,不过这“同学”与他关系还真是好,竟然让他阿妈误以为她是…

    “他讲你待他好,会教他功课,一起下学,老师抽问还会帮他,罚站了也陪着他,真是好啊——”

    妇人一面说着,一面笑着,眼底闪着泪花,她目光在房中一转,像是要在屋里寻着什么,看了一圈,才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指,指向墙角一幅泛黄卷边、潦草至极的画,妇人艰难地支起身,一步一抖,舒窈想去扶,又被妇人拂开:“别担心,我还能行,来,快来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握在手心,又轻轻摊开,递给舒窈看,画上是两个涂成黑色,看不清相貌的小人儿手挽手走在放学路上,如此简陋,宛如小孩涂鸦的画,却被妇人捧在手心,视若珍宝,递给舒窈,一脸自豪地讲:“这个就是你送给阿行的对不对?去年阿行过生,他回来给我讲,他也收到礼物了,是他同学送的,那还是他头一回收到礼物,我也高兴坏了,便替他收好,不过这纸啊,还是不筋实!你看,这才过半年就黄了卷边,我当时就跟阿行说了,要把这画拿去裱起来,他还不准我去,说是浪费钱,看这孩子,就是倔得很,一点也不听话。”

    “浪费几个钱又怎么了,朋友的东西就要珍惜才对,这孩子节约惯了,你千万别怪他——”

    舒窈迟迟未讲话,她心底有几分心酸,也许是,知晓妇人清醒次数或是不多,虽然而今把她错认为李行“同学”,也并未解释,任着妇人往下说。

    “阿行这孩子性子不坏,他长这么大,从没做过什么错事,除了那回…但他,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妇人说到这忽然哽噎难鸣,话语戛然而止,脸上笑意也一下僵住,她手指飞快地擦去眼角一抹泪,又抬起脸:“瞧我把话说远了,阿行他啊,只是执拗得很,认准了的事一定会做到,你是他朋友,要多替阿姨担待担待他。”

    “如果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告诉阿姨——我帮你教训他,他从小便没朋友,阿姨希望你千万不要……”妇人抬起骨瘦如柴的双手,紧紧握着舒窈的手,眼底包含希翼,藏着一位母亲对儿子最深沉的爱,她望着舒窈,近乎恳求地凝望她,期望她这位“朋友”能与他好好相处,不要离开他。

    她的眼神令舒窈心头涌起一阵难言酸涩,一瞬之间竟讲不出拒绝的话,不由自主点了头,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声音艰涩:“阿姨放心…我会的。”

    妇人这才安了心,重新坐回床上,望着舒窈,口中未停:“阿行马上也要成年了,他一直不肯好好读书,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帮阿姨劝劝他吗?叫他别整天想着去挣钱,好好念书,脚踏实地,才是正道。”

    马上成年?李行今年都二十了。

    舒窈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开口询问:“阿姨,我突然忘了,今天…是哪年哪月哪一天?”

    “傻姑娘,今天是清明呀,1986年清明,阿行告诉我同学要来,我早早做好了青团,待会热了,你可要好好尝尝…咳咳…不知怎么了,今天头疼的厉害,阿姨先躺一会…”妇人咳嗽几声,声音越来越小,不知不觉沉沉睡去:“待会等阿行回来给你热——”

    舒窈一下捂住嘴,泪珠滚滚而落。

    她依旧活在过去,不知今夕何夕。

    舒窈始终在想他阿妈的话,心情复杂,见李行回来,立马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多吃点,宝贝太瘦了——”他给她倒了杯水,看着她小巧的下巴,递上去。

    舒窈打量着这个杯子,极其漂亮的水晶杯,花纹雕刻得精致繁琐,倒是她喜欢的风格,但舒窈喜欢的东西从来就没有便宜货,她暗自猜测,这杯子应当价格不菲——亏他阿妈还说他节约,才怪!

    “也不许叫我宝贝!”也许是他日日投喂,她相较之前,已经长些肉,气极时脸颊两侧鼓起,看着有几分娇憨。

    “……”李行沉默几许,反问她:“那大小姐觉得,我该叫你什么?”

    “总之…不许叫宝贝!”

    李行低笑一下:“在床上这么叫大小姐,也未见你说‘不许’,窈窈未免太无情,一下床就翻脸变样?”

    一听“床上”,舒窈脸上升温,反应极大地扑上来一下捂他的嘴,撂下狠话:“你再敢在外边乱讲胡说八道,小心我缝上你的嘴!”

    李行顺势搂住她,弯一弯唇,刻意逗她:“看来大小姐更中意我私下叫你…是吗?”

    “你!”舒窈气得牙痒痒。

    “我怎么了?”李行明知故问。

    “你天天惹我生气,真想叫爹地扔你去填海…”舒窈嘀嘀咕咕。

    “大小姐真的舍得?”李行在她未注意之时摸上她的指尖,细细抚摸,或许她是知晓的——但李行早早趁她无知无觉间,便一点点侵入她身边,那些润物细无声的举动早已令她放下浑身倒刺,习惯他的存在。

    奈何她自己尚未发觉这些细微的举动。

    “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舍不得你。”舒窈一哼,脸皮真厚!

    “还有,你带我来这干嘛?我可告诉我,我不会因此对你心软——”像是欲盖弥彰,舒窈说得铿锵有力,她才不会因为他阿妈的一番话,便放下戒心……

    李行答非所问,慢言细语:“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他侧目,一动不动看着她问,幽黑的瞳仁像一圈圈漩涡,无端吸引人,方才他阿妈的话,实在令舒窈好奇不已——他念过书?他在学校是什么样子?他那位“同学”又是何人?

    但他要来问她,答案肯定是“不想”,刚出一声:“我才不…”

    转念一思索,古人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一定是她不够了解他,才会令自己次次输人一头,于是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你非要讲给我听…那我就勉为其难听一下。”

    分明是自己想知道,但出口却别扭得不行,李行低笑一声,真可爱啊。

    他没有拆穿她,只是三两下收拾好餐具,擦净双手拉起舒窈,带着她往沙发上坐。

    舒窈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顺着他将要坐下时,又听李行叫了一声:“等等。”

    “又怎么了?”舒窈皱眉看他,他真烦人!

    李行扫一眼陈旧的沙发,这张年事已久的漆皮沙发经过岁月的洗礼早已斑驳不堪,露出里头的海绵芯与怎么也洗不尽的污渍,他动作麻利地脱下外套,垫在沙发上,才让舒窈坐上去。

    平平淡淡的一个举动,让舒窈心底淌过一丝热涌…

    她极仔细地打量李行,好像,他看上去也没那么讨厌了。

    李行与她一同挤在狭小的沙发上,头上的吊风扇呼啦啦得转,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远处谁家饭菜飘香,在这一片人间烟火气里,他缓缓说起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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