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龙起初想得简单,他得拼命赚钱,赚很多很多钱。

    小小年纪已经明了金钱有多重要,有了钱就能给小春阿爹治病,就能带她去红港追梦,多美好?

    可凭借家中捕鱼,哪能挣几个钱?更何况舒龙还是半大少年,要入工厂做工也无人要,好在他这两年长得人高马大,便去县里码头帮人卸货搬物,当个临时工,挣些苦力钱。

    一来二去,也与码头那帮子人混熟了,码头与红港隔海相邻,进出内地货物繁多,叁教九流的人都有,人来人往也能称一句鱼龙混杂,难免有见不得光的货物走私。

    舒龙话少卖力不爱多管闲事,深受管事人青睐,不少人都举荐他干活。

    一回下工,舒龙热汗涔涔,灰头土脸要走,一个仓库管事人拦住他,客客气气递他一支烟,舒龙不知何意,也从没抽过烟,只略显木讷地摇头拒绝。

    “不抽?”那人嘴一歪笑一声,不嫌没趣,低头给自己点着火,嘴里叼着烟,深吸一口问:“成天搬货累不?”

    舒龙依旧摇头。

    他吐一口烟圈,凑近舒龙,问一句:“搬货能有几个钱啊,你差钱是吧?”

    这回舒龙犹豫了下,点头。

    “我这有门道。”他往后一指,才从货仓卸下来的麻袋层层堆迭着,他压低声:“帮我带些东西进去,去找一个人,我给你这个数。”

    那人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舒龙微微瞪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前人,那是他搬一个多月的货才能拿到的总额。

    “一次的价,怎么样?”他掐灭烟,好整以暇看舒龙:“你可以考虑一下,但时不待人…”

    他下巴扫一圈,环顾四周光着膀子、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有得是人想赚这份钱,就问你敢不敢?”

    金钱诱惑便是成年人都难以抵御,更何况舒龙连十五都没有。

    舒龙咽着口水,看着夹在那人指心明晃晃的钱,那一瞬间他想到了许多,想着自己或许不该答应,脚踏实地比什么都重要,又想到等他赚了大钱,替小春阿爸治病,带着阿妈与小春一起去红港,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脑海里依稀看见小春身着锦衣霓裳,在台上自由高歌。

    真是好看…

    有时候天堂、地狱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舒龙艰难出声:“什么人?要我做什么…”

    决定他命运的选择,在此一锤定音。

    初始时,舒龙并不知晓那人让他贴身绑着、那两团用塑料袋装着的白色粉末是什么,他只拿钱办事,那人让他在何时何地将这物交给何人,舒龙便照做无疑。

    只直有一回,偶然撞见有一个瘦骨仙一拿到货,就当着舒龙的面迫不及待打开袋子,骨瘦如柴的手指颤颤巍巍,用小指甲盖舀出一点,放在手心里,堵住一个鼻孔,用另一个鼻孔一阵猛吸。

    舒龙看得目瞪口呆,接着便见那人笑容痴呆,整个人摇摇晃晃,好似飘飘欲仙,一脸享受模样,嘴巴口水止不住往下直淌,模糊不清的声音像卡了痰在嗓子里,只听他断断续续道:“劲,好劲…”

    舒龙以为他要发癫,怕惹事上身,吓得仓皇逃离,下一次见这人时,他比此前更加瘦弱,宽大破旧的衣服包裹着他骨瘦嶙峋的身体。

    一见着舒龙来,便如狗见着肉骨头,看着那塑料袋里的粉末,两眼放光。

    舒龙忍不住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狠狠吸上一口,爽过一阵劲,才有滋有味地笑,故意卖着关子:“细佬不知吧?这可是好东西啦,解百愁,治百病!什么都要到病除。”

    就是“包治百病”这一句话,让舒龙动了念想,他问:“能止痛吗?”

    “何止止痛,药到病除!爽过升天啦——”

    舒龙暗中观察过那人数月,见他除了瘦骨棱棱,每回吸食时显得急切外,好似并无大碍。

    似乎没有骗他…

    加之舒龙用赚来的钱请医生给小春阿爸开得药见效过慢,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好,眼看着钱快攒好了,阿爸病未好可不行,到时小春一定不愿与他走。

    如此想来,他偷偷带着一些白色粉末去了小春家,告诉小春阿爸,这是能治病的“灵药”。

    小春阿爸知道舒龙是个乖孩子,前两月还特地请来医生为他治病,好好收下后,不忘连连道谢:“阿龙,我这身子骨不行,多谢有你啊,日后如果我实在挨不过…到时候记得好好帮我照顾小春,她是个傻姑娘,我苟延残喘活到今天,也只是盼望着她能好……”

    他一面说一面抹泪:“你们两人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如果有你照顾小春,我就安心了。”

    “伯父别瞎说,你一定能好!我现在攒到钱了,到时候我们一起搬去红港,住大房子,一起听小春唱歌。”舒龙也跟着哽咽。

    “好,好,好——有你这番话,我一定好好养病。”他拍拍舒龙的手,病容憔悴的脸露出一抹笑。

    舒龙眼泪还没擦干,一出门,正撞上小春喜气洋洋的脸,她抱怨几句:“这几个月你去哪了?天天见不到你,都没人陪我玩——”

    舒龙心中欢喜,和她分享:“我在赚钱,等我攒够钱,我们一起实现你愿望。”

    小春双眼大睁,心一下慌了:“什么愿望啊,别胡说了。”

    “我知道你喜欢唱歌,等你阿爸身体好了,我们一起去红港,让你去学唱歌。”舒龙目光坚定,眼中炯炯有神。

    小春悄然心动,无声无息红了一张脸,等回过神,立马转身,吱吱唔唔:“别自作多情了…谁要和你去红港…”

    日子一直往着好的方向发展,就在舒龙将要攒够钱,展望前程之时。

    命运给了他一记重锤。

    先是那管事人不见了踪影,找不到北,再是那瘦骨仙被发现死在家中多时。

    舒龙忐忑不安之际,小春阿爸也性格突变,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一个人,而今脾气暴躁,像是得了个怪病,一犯病便对小春非打即骂,身形也越来越消瘦,镇日在床上哀嚎苦求,嘴里不停要什么“神仙药”救命。

    这世上哪来神仙药?

    舒龙想请医生来给他诊治。

    还没等到医生上门,小春阿爸在睡梦里面色青紫,一命呜呼,当晚便去了。

    县城里姗姗来迟的医生看过几眼,摇头说死于吸食海洛因过量。

    海洛因,毒品的一种。

    舒龙躲在暗处,脸色惨白,难怪他能拿那么多钱,原来是毒品。

    五十年代初,内地禁毒才刚刚起步,关于一些新型毒品尚未普及。

    正巧此时,全国范围内掀起禁毒热潮,要全国集中时间和力量动员广大人民参与禁毒斗争,连带着这个远在天边的小渔村,也开始响应号召,调查追寻毒品来源。

    舒龙此时才恍然大悟,那管事人为何不见?定是早早得到风声,避之不及。

    小春也知晓是舒龙带来的东西害死了阿爸。

    她从来没有这么心碎的时候,伤心欲绝不足以形容,每每想起都悲痛万分,她怎么也料不到…竟是身边最信任的人害得自己沦为孑然一身的孤儿。

    无论舒龙怎么道歉哀求,小春也不肯见他一眼,隔着门尖叫着,哭着,吼着叫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舒龙永远记得小春隔着窗户,看他最后的一眼,在苍茫夜色里,她含着泪光的眼里,茫然、失望、不知所措,以及深不见底的恨意。

    你以为他被人蒙骗没有错?但无知难道不是错吗?

    到处都在宣讲禁毒知识,要抓捕毒贩,舒龙涉嫌毒品走私,在被逮捕之前,最初的管事人见躲无可躲,也趁着夜色找到舒龙。

    他问舒龙敢不敢豁出命,和他一起去红港闯一回?反正来回都是死,横竖还有一线生机,不如搏一搏。

    人世浮沉,总有不死心,不认命的,要拿单薄身板,去与天公抗衡。

    舒龙痴痴傻傻,还沉迷在小春看他那一眼里,没有回神。

    那人气得踹他两脚,一巴掌重重打来,打得他眼冒金星,听着那人连声叫骂:“痴线啊!还以为你小子聪明,结果自身难保,也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你好心她知道吗!等日后飞黄腾达,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舒龙被扇得耳边嗡鸣,喃喃自语:“没人是小春。”

    “那你留下啊,滚去坐牢啊,之后看着她嫁人生子,你现在有什么啊?除了烂命一条,屁都没有!不如去红港赌命拼一把,还不明白?有钱了才顶用,没钱不如去死,跳海都没人给你收尸啊,啥都讲不了!”

    许久,舒龙抬眼,眼底一片赤红,他哑声问:“为何找我?

    那人擦燃最后一根烟,几点火星闪烁,他嘴巴边一圈青色胡渣:“有人陪自己死,总好过孤身一人去拼命,最后问你一遍,留下等死?还是跟我走?”

    于是…

    那晚趁着暴风雨肆虐,两人划着小舟,夜泊入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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