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聿思忖片刻。

    他们这些男人倒是无所谓,但此番带着诸多女眷,的确没必要图惹是非。

    萧聿问:“曾扈呢?”

    曾扈,原是户部一个八品的宝钞提举司,但因此人刚正不阿,行事不懂圆滑,便成了此次朝廷推行改土归流派去的流官。

    离开京城,被调任至那等由当地土司掌控的地界儿,便是典型的明升暗贬。

    范成道:“曾大人还好,就是曾夫人一直在哭,嘴里一直叨念,宿州根本就是个不祥之地。”

    曾夫人为何说宿州是个不祥之地,大家心里都清楚,

    其实在改土归流前,朝廷也会派一些流官前往这些地区负责辅佐土司,但他们只负责监管,并无实权。

    与印江县引发的那些离奇血案不同,宿州的流官总是能在任满期之后再死去。

    要么病死在回京的路上,要么被仇家谋杀,要么染了疫病,最后一位流官据说还因勾结盗匪,被抓到现行,眼下不知是死是活。

    总之,这些流官各有各的死法,看上去也都合乎其理。

    但死的人多了,再合理,也变得不合理了。

    这宿州,肯定有问题。

    萧聿低声道:“叫曾扈过来,本王有事与他说。”

    范成道:“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萧聿议事回来,斜靠在马车上小憩。

    风过树梢,夜幕四合,苏菱的呼吸渐渐急促,手扶着马车壁,来回张望,头上的宝石云形步摇哗啦啦地跟着响。

    “你要找什么?”萧聿半眯着眼看她。

    苏菱道:“妾身想找扶莺拿两根蜡烛过来。”

    萧聿微挑了一下眉头,低声淡淡道:“王妃竟如此惧黑?”

    回想几个月前,他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可那时候他俩还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她自然不会回答他。

    苏菱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萧聿偏头看她。不是看,是盯。

    苏菱被他那揶揄的目光刺的脸红。

    忙道:“你别这样我看我,我、我并不是天生胆小。”

    这时,萧聿还没当回事。

    他只当是小姑娘好面子,便顺着她点了点头,又敷衍地“唔”了一声。

    就是这幅漫不经心的态度,落在苏菱眼中,反倒是有了欲拒还迎之效。

    苏菱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解释,萧聿竟朝她这边又挪了挪。

    两人的肩膀顿时贴在了一起。

    他又道:“范成,举几束火把过来。”

    火光透过缦纱,马车里瞬间亮如白昼。

    他握住她冰凉的指尖,道:“这回行了?”

    苏菱对上他灼人的目光。

    她想着,眼前人终究是她的丈夫,日子总是过下去,斟酌一会儿,便开了口。

    “臣妾俱黑,是有缘由的。”

    萧聿眼角噙着一抹笑意,将身上的大氅给她披上,看着她道:“王妃且说罢。”

    苏菱颔首,默了一会儿,道:“大概是八年前吧……我九岁的时候。”

    萧聿揉了下眉心,其实他对女儿家这些心思并不好奇,但他这王妃难得肯说点什么,他只能洗耳恭听。

    苏菱看向外头的随风摇曳的火把,好似真的在回望过去。

    “那是个暴雨天,雷声不停,我爹去练兵没回来,我便跑到我娘的淑兰堂去睡,那天我娘睡得特别早,我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便在她身边躺下,搂着她的胳膊就睡下了,完全没在意,她的胳膊为何比平时硬,比平时凉。”

    听到这,萧聿目光骤紧。

    他想娶苏家女,自然好好调查了苏家一般。

    八年前,那不正是……

    她小声道:“天亮后,不论我怎么喊娘,她都不应我,直到我闻到了一股怪味儿,才隐隐觉得不对……”

    萧聿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什么了。

    苏菱不忍直视般地闭上了眼,道:“后来仵作来验尸,他说我娘心疾突发,早在我过去之前,就走了。”

    也就是说,九岁的苏菱,躺在已故的母亲身边睡了整整一夜。

    怪不得她会如此怕黑。

    苏菱继续道:“我至今都记得我爹回府时那个样子,他在我娘身边跪了好几夜,便是到了现在,他也整日看着我娘的悬画喃喃自语,总是在问为何。”

    “我常常想,倘若那天我机灵一点,早点叫大夫过来,是不是就没事了。”

    萧聿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心疾突发一向没有征兆,王妃不必太过自责,而且那时候,你才多大。”

    萧聿也没哄过姑娘,眼下看她眉眼低垂,不由想到了他娘去世的时候,须臾,他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摩挲了两下。

    他的手劲还有点大,捏的她微微有点疼。

    但苏菱知道这人是在哄自己。

    “八年过去,我早就没事了。”她一想到未来要跟他朝夕相处,便直接道:“只是这些年,我一直都是点灯睡,已经习惯了。”

    萧聿慢慢道,“嗯,知道了。”

    淡月胧明,寒风阵阵。

    萧聿的手掌一夜都没离开她的肩膀,她靠着他,也没躲。

    这一年,她十七,他二十。

    尚不知系人心处在何处。

    ——

    翌日一早,他们重新赶路启程,速度很快,不到正午,他们就到了漕河附近。

    兵分两路,萧聿带着五十名侍卫及女眷率先上了船。

    曾扈拉着他的夫人登船,待曾夫人站稳后,又回身将身后大小不一的包裹往甲板上扔。

    曾夫人频频回头望。

    曾家夫妇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此番前去宿州,没个几年是回不来的。

    侍卫走过去道:“曾大人,我来帮您吧。”

    曾扈点了点头道:“多谢了。”

    半个时辰后,船缓缓驶离岸边。

    他们穿行了几十个湖泊,日夜兼程,用了小半个月时间,终于抵达宿州。

    夜露深重,萧聿偏头对脸色苍白的苏菱道:“已经快到了,去甲板上透个气吧。”

    苏菱本来是不晕船的,可因着气候不宜,风一起,恶浪澎湃汹涌,几个身高七尺的侍卫都受不住了,更遑论从未受过苦的镇国公府的大姑娘。

    苏菱双手摁着眼眶不看他,整个人都蔫了,也不瞪人了。

    萧聿忍俊不禁地睨了她一眼,旋即,半抱半提地将她带到了甲板。

    他从背后环着她道:“能睁眼了。”

    风一吹,苏菱整个人如被灌入血液一般提了几分精神。

    她身子微晃,温热的手掌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胯上。

    她背靠着他的胸膛,缓缓睁眼。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远远望去,依稀间还看到微弱的光晕。

    她抬起下颔,倒仰着看他,软声问:“半个时辰,能到吗?”

    他低头笑道:“能。”

    萧聿能感觉到,她有些对自己放下戒备了。

    见到这一幕,几个坐在角落偷喝酒的侍卫,下巴都要掉了。

    生的较为粗犷的侍卫甲,立起粗眉,不可置信道:“笑着的那位,是咱们殿下?”

    侍卫乙道:“是你打我一下,还是我打你一下?”

    “啪、啪。”同时响起两巴掌。

    沉默半晌,粗犷男子小声道:“原来殿下会笑啊。”

    侍卫丙狠推了一把他的脑袋,道:“快走快走,有没有点眼色,被听见你就等死吧。”

    半个时辰过后,船渐渐靠了岸。

    苏菱彷如奄奄一息的鱼儿重新得了水,瞳仁都亮了几分。

    但脚一落地,还是踉跄了一下。

    萧聿单手扶住她,忍不住笑道:“慢点。”

    紧接着,他们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循声望去,为首的那个,生的正气凛然的官员,便是宿州的长官——靳廣。

    靳廣及身后的一群人,一齐向萧聿,作辑道:“下官见过晋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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