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注重秩序感的郑书昀破天荒没有去规整眼前的混乱,只将掌心贴在上面抚了一下,眉梢轻微挑动。

    *

    裴楠的工作性质和郑书昀不同,没有双休可言,周一到周五承接设计方面的外包项目,其余两天忙画室教学。

    第二天是周日,早上八点,裴楠准时下楼,却发现客厅沙发上正坐着两个比他起得更早的人。

    郑书昀腿上搭了本不知从哪找来的旧相册,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停了下来。

    顾南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道:“这是小楠五岁的时候,我和他爸带他到街心公园春游拍的照片。”

    裴楠对五岁及以前的事完全没印象,便也好奇地凑上去看,只见照片上的他穿着鹅黄色的卫衣,对着镜头傻乎乎比耶。

    顾南枝回忆道:“楠楠那天还走丢了,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手腕也受伤了,我和他爸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是秘密。”

    裴楠闻言,目光落向自己手腕上那个硬币大小的伤疤。

    “什么秘密?”问这句话的时候,郑书昀瞥了眼裴楠。

    裴楠倚在沙发扶手外侧,缓慢眨了眨眼,诚实道:“我忘了,谁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事情啊。”

    郑书昀嗓音微沉:“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记性不好。”

    裴楠被郑书昀激起男人的胜负欲,指着相片上的拍摄日期扬唇道:“那请郑律告诉我,二十年前的这一天,年仅六岁的郑书昀小朋友做了什么?”

    顾南枝似是对二人斗嘴的场景见怪不怪,看过时间后,起身去楼上喊裴诚勉吃早餐。

    裴楠依旧抱臂靠在沙发扶手边,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还未来得及收敛,就见郑书昀再度将目光从相册移到他脸上,开口道:“我遇到了第一个说要和我做朋友的人。”

    郑书昀语气分明还是淡的,却仿佛裹挟着穿梭岁月洪流的深情,让裴楠原本不以为意的笑容悉数凝在了唇边。

    “谁啊,男的吗?”裴楠压下错愕发问,嗓音有些发紧,神色如若开玩笑般轻描淡写,殊不知落在郑书昀眼里,满是刻意。

    郑书昀并未多言,只不动声色“嗯”了一声。

    窗外的日光随着时间偏移轨迹,不知何时漫入客厅一角,将郑书昀半边凌厉的面部轮廓虚化,融合出难以言喻的温和。

    裴楠就这样保持着低头凝视郑书昀的姿势,心脏好似被什么轻轻捏了一下,不痛不痒,但也不是滋味。

    原来,郑书昀不仅有过暗恋对象,还有一个他闻所未闻的竹马,那个人比他和郑书昀更早认识,而且听上去意义非凡,以至于郑书昀在提起对方的时候,眼底如同冰消雪释般,温柔得令人心惊。

    其实在他浑然未觉,甚至未曾出现的时候,早有人征服了这座他使出浑身解数都翻不过的雪山,还不止一个人。

    再反观他和郑书昀,昨晚才刚刚从对头升级成不知道哪门子的朋友。

    “你介意?”短暂的沉默后,郑书昀突然意味不明地问。

    “介意什么?”裴楠猛地回过神来,心如擂鼓,近乎警惕地盯着郑书昀。

    “没什么。”郑书昀淡淡道。

    说罢站起身,往餐厅方向走去,同步入餐厅的裴家夫妇打了声招呼。

    作者有话说:

    小郑(钓鱼中):还不确定,再观察一下。

    第18章 “有问题。”

    周日的商业园区最是冷清,到饭点的时候,哪怕平素爆满的餐厅也只有寥寥食客。

    裴楠端着自助餐盘,转身碰到一个眼熟的人,很快,他想起对方是上次和郑书昀一起去酒吧的同事,好像姓赵。

    刹那对视,两人都认出了对方,便坐在了同一张桌前落座。

    裴楠问:“周末还加班吗?”

    赵律师道:“周一上庭,过来整理资料。”

    想起上午离家前,郑书昀和他爸坐在小花园下围棋时悠然从容的模样,裴楠掰开一只螃蟹,漫不经意道:“这么忙啊,我还以为你们都跟郑书昀一样是反卷达人,坚决不搞996。”

    “看来裴先生有所不知了。”赵律师喝了口汤笑道,“郑律才是真正的工作狂,不仅双休应酬不断,每天夜里还要加班到最晚才走,咱们所没人不佩服他。”

    裴楠闻言,思绪骤然停摆了一瞬,怔怔抬头问:“你说郑书昀每天晚上都加班吗?”

    “基本上吧。”赵律师没察觉出裴楠的错愕,转而露出八卦的表情,“不过他通常会先离开律所一趟,听说是去接女朋友下班,我想问问这是真的吗?”

    裴楠还陷在赵律师方才那番话带来的震颤中,仿佛被巨石砸中了心海,思绪如浪潮般翻涌不息,甚至想起了郑书昀缘何爱在傍晚喝咖啡。

    半晌,他才回过神,压下胸口动荡,对赵律师郑重其事地说了句:“郑书昀没有女朋友。”

    *

    第二天大早,裴楠出门的时候,那辆外形沉稳的迈巴赫如往常般停在路边,深色引擎盖安静折射璀璨天光,也不知等候了多久。

    上车后,裴楠组织了一下语言,想和郑书昀谈谈接送他上下班的事,然而不凑巧,超过三分之二的路程里,郑书昀都在接工作电话,等到郑书昀终于闲下来,车子却已经临近商业园区。

    错过了面对面的沟通机会,工作期间,裴楠有些心绪不宁,从早上到下午连续废了好几张设计稿,脑中那些艺术灵感逐渐被赵律师在餐厅说的话挤到了天边。

    倘若郑书昀真的如律所的八卦所言是去接恋人,这样来回折腾倒也无可厚非,可他并非郑书昀的恋人,甚至在昨天之前,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因此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再麻烦郑书昀了,毕竟他和郑书昀之间,还远远不到能心安理得接受对方奉献的地步,何况他也不觉得郑书昀会为他做到这种程度,指不定郑书昀是被郑母严令逼迫的,在此之前,这样的情况并非未曾有过。

    裴楠坐在工作台前摊开双掌,搓开面颊凝滞的神情,略微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手机打开郑书昀的微信,决定直接告诉郑书昀以后不用再管他上下班了,并感谢对方这段时间的接送。

    可当他将这些想法优柔寡断地输进对话框后,还没来得及为之配上一个合适的标点符号,他又一股脑删空了所有文字,随即有些烦躁地熄灭屏幕,指间夹住手机翻来转去,大脑在思绪杂乱无章地拉扯间,似是打算想出更恰如其分的措辞。

    然而,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便意外接到了郑书昀打来的一通电话。

    “今天不能接你下班了。”郑书昀在电话里说。

    这样突如其来的巧合让裴楠不免有一瞬的愣神,那些方才纠结了大半天的话便纷纷顺势涌向喉头,却在张嘴之际又莫名失声,最终只化作喉结处一串轻微颤动。

    “哦,我自己打车回。”裴楠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不紧不慢道。

    他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清晰地听见电话那边传来由远及近的声音:“郑律,警察同志说我们可以走了。”

    “警察?”裴楠一愣,不由抬高音量,“你怎么了?”

    郑书昀顿了几秒,淡淡道:“见当事人的时候受了点小伤,刚在派出所做完笔录,现在打算回律所。”

    *

    挂断和裴楠的通话后,郑书昀站起身,用左臂夹住公文包,右手轻握着手机,边走边给人回消息。

    助理小何看着他缠着绷带的双手,再次提议道:“郑律,还是让我来帮您拿东西吧。”

    郑书昀道:“不用。”

    他受伤较重的是左手,右手虽说也做了包扎处理,但尚能活动。

    从派出所到律所大约半小时的车程,郑书昀刚进律所大门,就听行政说有个姓裴的先生在会客室等他,看样子挺急的。

    郑书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立刻朝会客室走去,隔老远就从半开的门里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裴楠。

    正如行政所说,裴楠那张向来没心没肺的漂亮面孔上正浮现着几分罕见的焦虑,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半分钟内换了四个姿势。

    踏入会客室的前一秒,郑书昀将手里的公文包和手机悉数塞进身后的小何怀中,而后转身大步走到裴楠面前,对方也在同一时间抬起头。

    这样一俯一仰的姿势,让郑书昀更进一步地将裴楠担忧的神情收入眼底。

    郑书昀垂眸问:“你怎么来了?”

    裴楠未语,目光率先落到郑书昀缠满绷带的双手上,确认没有其他大问题后才略微松了口气,收敛最初的表情,起身扬眉道:“都进局子了,当然要看看你是否还健在。”

    见裴楠佯装出一副赶来看热闹的模样,郑书昀唇角背光微动,语气平平道:“问题不大。”

    裴楠双手插兜凸显闲适,视线却掠过郑书昀的肩头,看向后方的助理小何,发现对方手里拿着郑书昀的公文包和手机。

    在他印象中,郑书昀有轻微洁癖,且边界感极强,不太可能把自己的私人物品交给别人拿着,除非他自己无法保管。

    视线再度回到郑书昀手上,裴楠不禁思考这绷带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伤口,是否真的如郑书昀所说没出大问题。

    但他并未主动过问郑书昀受伤的具体原因,而是问:“打算继续工作还是回家?”

    郑书昀道:“回家。”

    裴楠道:“那正好,我开你的车送你回去。”

    郑书昀点了下头,转身对小何道:“手机给我。”

    小何闻言,连忙递上手机,却见郑书昀依旧双手垂在身侧,站在那纹丝未动。

    小何不禁面露疑惑,直到郑书昀在裴楠看不见的方向轻微垂眸,目光往上衣口袋落了须臾,小何才猛地反应过来,将手机放进了郑书昀的衣兜里,然后有些为难地看了眼手里的公文包,这次倒是没有贸然递上去。

    裴楠站在郑书昀后方,见郑书昀动作僵硬地微抬手臂,似乎有些迟疑,心说他应该拿不了东西,便对小何道:“我来吧。”

    *

    回家路上,裴楠首次和郑书昀调换了座位,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异样。

    正值下班高峰期,马路上车流攒动,外卖员奔命般穿梭其间,掀起四周机动车大大小小的骚乱,倒是显得车内尤为安稳。

    在这反衬出来的静谧中待久了,大脑就容易放空,轻易被各路疑问塞满,譬如郑书昀的手到底伤得重不重,又是怎么受伤的。

    但最终,车子停在十字路口的时候,裴楠还是率先问出了那句憋了一天一夜的话:“郑书昀,你每次送我到家之后,是不是还要返回律所继续加班?”

    原本在闭目养神的郑书昀眼皮微动,而后半睁开眼,道:“问这个做什么?”

    裴楠张了张嘴,险些就要把后续的那些话说出来。

    但不知是否错觉,郑书昀好像故意在跟他兜圈子,毕竟以郑书昀的智商,不会不明白他话中意味。

    咂摸出这点微不可察的细节,裴楠忽然有些没着没落,莫名迈不开步伐。那种感觉就好像胸口生出一朵轻得不像话的乌云,飘荡舒卷,来回往复,却无论如何也化不成雨,亦不会去向别处,只是悬在那里。

    半分钟后,绿灯接棒,裴楠重新发动车子,还是没有提出从今往后各自上班的想法。

    不过,他这次倒是有了理由——毕竟郑书昀手还伤着,现在讲这种“桥归桥路归路”的话显得不太人道,至少也要等他手好了再谈。

    于是他对郑书昀说:“这短时间把你车的驾驶权交给我,换我开车接送你,包括你每晚加班之后。”

    他说完,无端生出些许紧张,总觉得郑书昀可能不会采纳这个提议,然而,对方只是神色如常地“嗯”了一声

    在这之后,两人没再交谈什么,但裴楠却觉得拥堵的情绪随着逐渐坦阔的马路,莫名地通畅了几分,胸口那团积雨云也毫无预兆地暂时消散了。

    进入别墅区后,裴楠直接把车开到了郑书昀家的车库,并替郑书昀打开副驾门。

    郑书昀长腿迈出车外的时候,下意识抬手扶了把门框,在微末的光线之下,英气的眉宇似有轻微地肌肉抽搐,让裴楠不由得再次怀疑郑书昀受伤的严重程度。

    他觉得郑书昀目前有点生活不能自理的趋势,眼下一切平静都是强撑出来的,可转念又认为这种弱势不大可能出现在郑书昀身上,毕竟相识这么久,他还从未见过郑书昀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带着八分笃定思忖出了预设答案,裴楠开口时却依旧问得迟疑:“你回家之后,一个人应该没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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