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楠看看郑书昀怀里的花,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瓶,半天才将对方话中的主次捋清楚,究竟谁做谁的陪衬,心中不免更为诧异,却又无从分辨郑书昀的意图。

    面对郑书昀这种故作高深的惯犯,他本可以像以往那样不做它想,任对方开心就好,可在这短短两个月里,他已经在郑书昀身上留下了太多未解的疑问,而郑书昀也曾不止一次向他发出暗示,邀请他了解自己。

    于是走出收藏室的时候,裴楠紧跟在郑书昀身后,进一步追问:“用这么昂贵的古董插两百块的花,你不觉得浪费?”

    郑书昀侧头,视线从盛放的粉色花团划过,落到身边人云蒸霞蔚般的脸上,“花在经人手的那一刻,就被赋予了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

    这句好似随口而言的话稍显拗口,但又并非词不达意。裴楠稍作思索,垂首盯着瓶子的视线出现短暂失焦,回到客厅时忽然抬头,瞪圆眼睛问:“你不会想说,因为这花是我送的,所以你很珍惜吧?”

    郑书昀收回看裴楠的目光,四下寻了处适合放花的空飘窗,唇角微动:“还不算太笨。”

    若是以往被郑书昀用这种明确带有贬义色彩的词汇揶揄,裴楠必然会竖起全身倒刺,与对方针锋相对,但此时此刻,他心头却平白无端起了一丝不算恼人的痒意。

    “只是一束花而已。”裴楠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垂头耸肩,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却在说话时轻微抬起眼皮,用余光看向郑书昀。

    只听郑书昀“嗯”了一声,又用比平时略缓的语调道:“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好似一只被无限放飞高天、徜徉在和暖的风中的风筝,晕晕乎乎仿佛要断线之际,突然被地面的人收线扯落,裴楠胸膛不知何时高悬的心脏,在郑书昀话音落地的瞬间跌回原处,回归了最初的安分。

    他再度低头,看向手中的青花瓷瓶,意识到郑书昀此举,似乎只能说明他是个精通人情往来的合格的朋友,仅此而已。

    坐在飘窗边插花的时候,裴楠动作极慢,生怕把瓶子摔了。

    郑书昀就倚在他身后两米外的墙边,抱臂看他。

    从专注认真的侧脸,越过别在耳后的柔软发丝,到发间露出的一小截白皙脖颈、顺承而下单薄笔挺的脊背,再到没有一丝赘余的细腰,以及因为前倾的动作而微微翘起的饱满臀部……所有属于这个男人的一切,于郑书昀而言,都要比他手里的花生动万分。

    裴楠专心致志地做着全新尝试,并未察觉到落在他身上游走无数遍的视线。

    他虽从没插过花,但胜在有艺术细胞,将主花和配花拆分后再错落有致地重组起来,竟相较原先的更为好看。

    抽出最后一支花,裴楠正思索着找地方插入,忽然感觉背后覆上一层灼热的温度,紧接着,鼻间盈满熟悉的木质气息。

    心神毫无防备受到干扰,裴楠手腕一抖。

    花从指间跌落的瞬间,被一只越过他肩头、擦着他颊边而至的手牢牢捏住。

    紧接着,他耳畔响起略带病态哑意的声音:“花要掉出来了。”

    短短一句话,听似是在解释什么,但这朵花是被郑书昀吓掉的,因而构不成对方忽然凑近的缘由。

    裴楠“哦”了一声,从郑书昀手里接过花,却恍然忘了方才构思好的插花位置。

    窗外嘈杂的雨声不知何时被驱散而空,鼓动耳膜的只剩下因为发烧而粗重沉缓的呼吸声。

    身后的男人将花捞起后,并未退后,仍保持着弯腰的姿势,默不作声地看裴楠插花。

    事实上,他在倾身的那一刻,便敏锐地察觉到了裴楠乱掉的呼吸。然而,想要佐证一个不可思议的推论,这短短数秒的样本远远不够,还需要收集更多更久。

    这样一坐一弯腰的状态,两具身体分明没有办法贴在一起,却仿佛隔着空气,一点点交融了体温。

    裴楠拿着那枝落单的花,手悬在瓶口摇摆不定,注意力却控制不住地悉数往身后跑去。

    渐渐的,他感到脊背淌下汗来,心猿意马间,终于忍不住提醒:“郑书昀,你好热。”

    他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微微侧头,正巧让郑书昀瞥见了他脸上一抹浅淡的绯红,就好像真的被烫到了一样。

    对这异色进行粗浅判断后,郑书昀进退未定的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惊讶。

    *

    郑书昀虽然没去律所,但依旧离不开工作,无愧于“工作狂”的美誉,整个下午都坐在沙发上处理积压的事务。

    上午在画室的时候,裴楠觉得郑书昀孤家寡人,又伤病加身,肯定诸事不利,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然而等他匆匆忙忙赶回来,却发现好像并没他什么事儿。

    窗外暴雨不歇,裴楠戴着耳机,在郑书昀旁边百无聊赖刷了会儿短视频,正打算去楼上取平板画画,忽然看到郑书昀另一侧的沙发角落放着本影集,封面很眼熟。

    他走过去,拿起来一看,里面竟是他小时候的照片。而就在几天前,郑书昀还和他妈一块儿坐在他家沙发上看过这本影集。

    他疑惑地问:“这玩意儿怎么在你这?”腰子—

    郑书昀从工作中抽身,扫了眼道:“你妈送我的。”

    裴楠愣了半晌才道:“她送你就要啊,你是垃圾回收站吗?”

    郑书昀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裴楠一顿,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口不择言了,但他的本意是想问郑书昀,他的童年照于郑书昀而言除了是几张废纸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

    重新在郑书昀身边坐下,裴楠翻开手里的相册,一下便来到1/3处的某一页,那里夹着他五岁时穿着鹅黄卫衣对镜头比耶的照片。据顾女士所言,这是二十年前的春游纪念。

    正要翻页的时候,裴楠忽然看到靠近书脊处的页角似乎有些轻微凹陷,就好像有人经常翻看这页一样。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手感证明了他的判断。

    裴楠眯了眯眼,想到什么,大咧咧地对郑书昀摊开手道:“既然如此,为了公平起见,把你小时候的照片也交出来让我过目吧。”

    他和郑书昀是十岁左右认识的,彼时的郑书昀已然成功长成了一朵高岭之花,冷若冰霜,人见人畏,此后的十几年里一直未曾变过,所以他非常好奇郑书昀的幼崽时期。

    毕竟人不能,至少不该与生俱来是个冰块,从小到大没有一点可爱之处。

    裴楠唇边露出狡黠的笑,却见郑书昀摇了下头,淡然道:“我没什么照片。”

    他第一反应是郑书昀骗人,但回想起郑书昀空荡荡的房间,又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于是不解道:“不拍照,怎么留下特殊纪念?”

    郑书昀道:“我生活中值得纪念的事情并不多。”

    “哪怕不多,也总会有吧。”裴楠反驳完顿了顿,指着春游照上的日期,故作不经意地举例,“比如你那个小竹马,你说恰好是这天认识的,还说是第一个朋友,那么要好的关系,怎么都不跟人家合个影?”

    听裴楠提起此事,郑书昀表情顿了顿,咳嗽两声,仍不露声色道:“我不像你记性那么差。重要的人和事,我通常放在心里,无需照片提醒也能想起来。”

    裴楠并未察觉到郑书昀神色细枝末节的变化,伸出一根手指揉揉鼻子,心说郑书昀还真是本性难移,都病弱成这样了也不忘见缝插针地拉踩他一下。

    他哼哼出声,挑高一边眉毛道:“那我考考你,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说个地点就行。”

    郑书昀未语,略微转头,优先将目光落在了翻开的相册上。

    透过薄薄的纸张,仿佛看到二十年前。那个不请自来唱歌逗他开心的人,帮他拼好摔坏的模型的人,为他弄伤了手腕的人,还有诚心诚意要和他做朋友的人,皆是眼前这个记忆比金鱼还短暂的鹅黄色小朋友。

    所以,在裴楠问出这个问题的第一瞬间,他心脏便无法克制地微动了一下,但再看裴楠咧着红润的唇瓣,一副笑得缺心眼的模样,他就明白了对方不可能突然恢复记忆。

    短暂的沉默就此蔓延,不知为何,裴楠胸口泛起一丝紧张,开始怀疑郑书昀会否答不上来,当郑书昀双唇微动的时候,他心跳甚至略微凝滞了须臾。

    紧接着,他听见郑书昀缓缓出声,却是一个简短的反问:“你记得?”

    “我当然记得啊,那天我爸妈领我来你家做客,你在偏厅写书法,对我视而不见,后来我不小心把墨弄到你的宣纸上,你还生了一下午气。”裴楠指指偏厅方向,用手比划,“当初那里摆了几盆翠竹,还有块儿绣了金线的大屏风,好像是有凤来仪图。”

    他事无巨细地说完,似是在向郑书昀炫耀自己的记忆力,可对方却轻微蹙起眉心。

    “你记错了。”郑书昀说。

    “扯呢,就凭你那天不可一世的嚣张态度,换谁都不可能记错吧,还说我记性不好,你连十一岁的事都能忘。”裴楠语气十分笃定,甚至有点溢于言表的急迫。

    郑书昀没再和他争论这个,拿起一叠纸质文件,继续工作。

    一晃快到晚餐时间,裴楠本想亲自开火给郑书昀露一手,但看到那间崭新到发光的厨房后,感叹了一句“不愧是郑律家的厨房,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叫了外卖。

    等外卖期间,裴楠把昨天和今天的脏衣服一并清出来,团成一团抱在怀里,路过书房时顺嘴问郑书昀:“你有衣服要洗吗?你的手应该不太方便。”

    郑书昀“嗯”了一声,挑了几件无须干洗的衣服,放在裴楠那团衣服上,隆起的布料瞬间挡住了裴楠小半张脸。

    “谢谢。”郑书昀说。

    “不用,反正顺路。”

    裴楠嘴唇贴着郑书昀的衣服闷声道,说完便转身离去,脑后束起的小揪揪随着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左边裤脚卷起,右边裤脚松落,趿着啪嗒作响的拖鞋,俨然一副居家状态。

    明明只是一人之力,却让整个冷清的别墅都热闹了许多。

    等裴楠的背影连带那不小的动静一起消失在楼梯之后,郑书昀才收回视线,在心口难得涌起的暖意中,低头看了眼自己缠满绷带的双手,忽然觉得这手伤虽然碍事,但再好慢些也无妨。

    烘衣服的时候,裴楠烟瘾犯了,又怕烟味儿勾起郑书昀的瘾,只得从口袋里摸出根从画室带回来的零嘴棒棒糖,塞进嘴里充数。

    抱着干衣上楼,裴楠再度路过书房,依稀从虚掩的门缝里听到郑书昀在和人视频电话,便没有打搅他,直接将他的衣服拿去了自己目前住的主卧。

    刚进衣帽间,裴楠就接到了杨岐打来的电话。

    对方笑吟吟问:“老裴,几天过去,消气进度如何了,要不要来我这喝一杯?”

    裴楠呵呵道:“唐某人呢?”

    杨岐道:“正谋划着怎么灌你酒。”

    裴楠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若只是普通的酒肉朋友,兴许他们的往来就彻底断在那晚了,但他和唐予川到底还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谁有点什么小毛病,双方都清楚得很,这么多年也一直能互相包容,何况那天发生的事,说到底也并非和他全无干系,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他才是那个最看不惯郑书昀的人,如若不然,唐予川也不会在见到他之后,态度变得更为嚣张。

    裴楠叼着棒棒糖,含糊道:“先欠着,改日再去你那儿,这两天要照顾病患。”

    杨岐调笑的语气立刻收紧几分:“你家有人生病了?”

    裴楠道:“不是亲人。”

    杨岐沉默半晌,狐疑道:“你该不会偷偷谈恋爱了吧?”

    裴楠嗦着棒棒糖,懒洋洋道:“我要是有女朋友了,第一个介绍给你认识。”

    聊了几句挂断电话,裴楠四下打量这个偌大的衣帽间,也不知道衣服该放在哪里,便随手拉开一个柜子,入眼的全是内裤。

    正当他要关上柜门的前一秒,忽然毫无防备地,在众多黑色中看到一抹熟悉的紫色。

    裴楠:?

    草,不是吧?

    他瞳孔发起不小的地震,错愕地将那条卷好的紫色内裤从四方隔间中拿出来,翻开裤腰的尺码一看,果真是他两个月前落在郑书昀家里的那条。

    他愣愣地盯着这条干净的内裤,鬼使神差放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扑鼻而来。

    裴楠思绪有一瞬的停摆,而后飞速运转起来——

    他刚才看过了,郑书昀家没有内裤清洗机,而以郑书昀洁癖的性子,势必不会将内衣和其他衣物放进同一个洗衣机,何况还是他一个外人的内裤。

    短暂的头脑风暴后,裴楠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手洗。

    不仅洗了,还叠好放进了衣柜。

    郑书昀哪怕是近视眼,在这期间也有无数个机会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内裤。而以郑书昀的个性,当垃圾丢掉才是正常。

    若说郑书昀原本是想找个机会还给他,但由于工作太忙忘了,便一直搁在衣柜,倒也并非不能勉强理解,可裴楠胸口还是泛起了挥之不去的异样。

    那刚被收紧的风筝线,似乎也有了再度放飞的趋势。

    毕竟他向来不擅长揣测郑书昀,亦无法设想,郑书昀一个边界感如此强的人,站在水池边帮他搓内裤会是怎样的场景。

    他只要略微一做勾勒,心就开始怦怦律动,好像要跳出来一样。

    放好郑书昀的衣服,他思忖半晌该如何处理这条内裤,是直接拿走,还是跟郑书昀说一声。考虑未果,他被外卖员的电话打断思绪,便先将内裤卷好了放回去,匆匆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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