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十年代末出现在上海古玩圈子里的,后来由北京天祥斋跑外股的伙计从上海景和斋手中以一千三百元拿到手的,那上海景和斋也是拿不准,才这个价出。

    后来天祥斋伙计把这梅瓶拿到了北平,北平几位大行家都拿不准,有人说永乐有人说民国,古玩商会窜货场上,没人递价,后来到底是被三位行家合伙两千元买走,他们看好这个是永乐的,这三位赚了一千块,卖给了古董玩家中南银行总经理郑瑞生。

    不过郑瑞生拿到后,知道北平窜货场当时没人给过价,心里没底,之后再次卖出,北平上海数家古玩大家层层加价,最后这东西流落到了上海大古董商叶叔重手中。

    叶叔重拿到手后,与他齐名的上海四大古玩商一起品鉴过,结果大家看法不一。

    当时叶叔重和纽约卢芹斋关系紧密,帮着卢芹斋走货,他便想将这东西带到纽约一试锋芒,谁知道这时候珍珠港事件爆发,美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国通往纽约的路中断,叶叔重无可奈何,只能自留。

    一九四六年,内战即将全面爆发。上海大古董商眼看形势不妙,纷纷想变现古董远走香港或者东南亚,这件“撂跤货”便被再次带到了北平。

    北平几位行家重新品鉴,时隔十年,再见这永乐甜白大瓶,价格再也非同寻常,众位行家大都有意下手,趁机捞一个好价钱。

    也就是这时候,发生了那花旗银行抢劫案,那次抢劫案丢失的物品,初挽自然如数家珍,这永乐甜白釉梅瓶也在其中。

    解放前,初挽太爷爷拿出重金请人务必追查此案,那案件虽然不了了之,但是当时也得到一些线索,至少这件永乐甜白釉梅瓶,从未出现在海外。

    当时推测,永乐甜白釉梅瓶可能一直留在国内,藏在某个人手中,而那个人,一定和三十七年的花旗银行抢劫案息息相关。

    可以说,一件永乐甜白釉梅瓶,北京上海古玩圈子都绕了一个遍,半个世纪的风云都在里面了,这物件,大家都听老一辈提过。

    聂南圭:“初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既然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你,就是抱着诚意的。”

    他叹道:“对方是什么来路,我也不知道。”

    初挽看着聂南圭:“你想让我去看?”

    聂南圭抬起眼来,看向她:“初挽,我们聂家人如果出现在宝香斋文物交流会,那所有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了,你去就不一样了。”

    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和初挽斟茶,之后道:“我们分头行动,你去宝香斋探探对方底子,我们盯住那个所谓的香港人,有什么消息,彼此言语一声。”

    初挽颔首:“好,我准备下,正好带几个物件,到时候卖一卖。”

    聂南圭品了口茶:“也不着急,还有半个月呢。”

    初挽联系了山西的易铁生,他现在已经挖掘了那批货,正打算寻机会运回来。

    东西什么样,他还没打开看:“不好声张,所以也不敢太打开看,不过我大致扫了眼,都是完好的,原封的,应该就是王爷爷当年留下的那一批。”

    初挽听着,心中大定,想着现在最要紧的是准备宝香斋的这次文物交流会,争取多挣钱,当下到处捡漏更勤快了。

    这天,她在琉璃厂胡乱逛着的时候,却在一家外贸工艺专柜,看到了一件豇豆红笔洗,标价三百二十块。

    要知道在七十年代以前,文物商店其实是挂在外贸公司下面的,之后文物商店从外贸公司挪出,但是外贸公司所属的文物专柜依然在经营文物,甚至外贸部门对外出口的一些工艺美术品中,也有一些旧货是夹杂了文物的。

    初挽看着那颜色,乍看倒像是康熙年间官窑的。

    她心里一动,康熙年间的豇豆红瓷器很少,特别是后来天津通泰祥大量仿造,市场上大部分充斥着通泰祥仿造的,这如果是正品,那就是捡漏了。

    她仔细打量,这笔洗釉面鲜艳明快,通体浑然一色,胎体均净细腻,竟是豇豆红中的上品。

    请示过服务员后,她便上手拿起来,一上手,便有了些失望,这分量手感不太对。

    于是翻过来看下面的款,是双蓝圈的楷书,六字分两行,写的是“大清康熙年制”,她仔细看,大清的那个“清”下面的“月”字,竖钩的钩略有些厚重了。

    一般来说,这种小细节并不会被人注意到,不过初挽太熟悉这种写法了。

    这是她太爷爷的手笔了。

    太爷爷曾经说过,年少时,到底手上欠了火候,做出来的瓷分量上就略轻了,那一批,他都是用竖钩来做标识。

    初挽低头打量着这豇豆红笔洗,心里多少有些惆怅。

    斯人已逝,他的作品留在世间的不知凡几,只是他的姓名,又有几个人知道,也只有初家的后人见到后,才能在那红尘俗世中,辨出祖辈留下的痕迹。

    初挽捧着那豇豆红笔洗,便准备登记要买。

    这么一件豇豆红,别人买了没用,但是于她来说,却是可以不论价钱。

    她捧着那笔洗,正要过去和服务员说,谁知道旁边一个人却道:“服务员同志,这豇豆红笔洗,我要了。”

    初挽一听,看过去,却见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旧中山装,嘴里叼着烟,就那么打量着她手里的豇豆红笔洗。

    初挽看着这人,认出这人是孙二爷。

    这位孙二爷以前在文物商店干过,后来改革开放,自己跑去外贸公司干,这人在业内口碑不好,提起来孙二爷拇指便往下一比,觉得这人不行,大家多少躲着他。

    不过初挽看到这人,却是想起一桩事来。

    前几天,胡经理提到过这孙二爷,说他得了一件康熙粉彩祝寿瓶,本来胡经理只是无意提提,不过初挽却约莫知道这背后的故事。

    孙二爷上辈子也是宝香斋的客人。

    按说宝香斋是挑客人的,为什么他这样的竟然也能上宝香斋,就是因为那件乾隆粉彩大瓶。

    那件大瓶是乾隆题字的祝寿瓶,这位孙二爷无意中得了一件。

    偏偏那时候,刀鹤兮也得了一件。

    刀鹤兮的那一件和孙二爷的那一件是一对,当时刀鹤兮想凑成一对。

    但是刀鹤兮也知道孙二爷不会随便卖他手中的乾隆粉彩大瓶,便干脆将这孙二爷请到了宝香斋,让对方拿出来内部竞价,他让底下秘书直接拍走了。

    当下初挽淡看了一眼孙二爷:“这位老同志,做事总得讲点规矩吧。”

    孙二爷这个年纪,不可能不知道规矩,别人拿在手里不放开的,或者正在讲价的,你再喜欢,也得等人家,上前直接抢,这是乱了规矩。

    当下她便不再理会孙二爷,直接过去柜台:“服务员同志,麻烦帮我结账,这件豇豆红笔洗,我要了。”

    孙二爷捏着手中的过滤嘴香烟抽了口,打量了一眼初挽:“女同志,你什么意思?我看你对着看了半天,也没说要的意思吧?”

    初挽也:“我当然是要买,我不买我就放下了。”

    说完,径自就要找服务员结账。

    孙二爷抖着腿,弹了弹烟灰,乐了:“女同志,你可能不知道,今天早上我就来看过了,看过后,我就打算买了,可当时没带户口本,这不是特意回去取的吗?”

    初挽:“你如果交了订金,我也就认了,但是看了后,也没说什么做什么,你也没订下来。我来了,打算买走,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孙二爷扬着下巴,一脸赖:“我没交订金,但我和服务员说了我要买。”

    他看着那服务员:“是不是?我说了吧?”

    服务员愣了下,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孙二爷斜眼给她使眼色,提醒:“今早上,我可是和外贸局孙副主任一起过来的,你忘了?”

    服务员恍然,之后马上赔笑道:“对对对,你和孙副主任一起过来的,你们看过这笔洗……”

    初挽听这个,便明白了。

    孙二爷估计看中了笔洗,但是又有些犹豫,所以徘徊不定,现在回来,看到自己要买,便立即决定下手了,人性就是这样,看到别人要买走了,便迫不及待了。

    如果是一般物件,初挽肯定就不争了,毕竟几百块钱,她犯不着花这钱和人争,她也没那本钱。

    不过这是太爷爷年少时的作品,于别人来说,不过是一件瓷,于她来说,却是她能握住的太爷爷为数不多的年少青涩时光。

    于是初挽便道:“现在这豇豆红笔洗在我手中,我打算买,同志你如果说你已经订下了,那好歹出一个凭证吧?不然无缘无故,要我出让,这可是说不过去了。”

    孙二爷笑了:“出让,怎么就出让了?你买了吗?”

    旁边服务员见此,就不耐烦了,毕竟孙二爷她认识,这是以前他们外贸系统的,她当然站孙二爷这边,便道:“女同志,我们这里都是正经好东西,官窑多的是,可以再看看别的。至于这件,还真是男同志给先订下了。”

    初挽:“订下了?好,那证据呢?”

    服务员羞恼成怒,瞪了初挽一眼:“这是国营外贸商店,不是你闹事的地方,我们想卖就卖,不想卖就拉倒,轮得着你在这里讲理吗?要说证据,我就是证据。”

    初挽看这情景,知道孙二爷在外贸系统是有些路子的,店里东西卖给谁不是卖,服务员乐得巴结对方。

    她当即道:“这样吧,男同志先买,买下后,万一觉得不合适,想退,退了的话,我再买,可以吗?”

    孙二爷一听:“可把我逗乐了,你以为这是哪里,可以随便退,这边就没退的这回事!”

    初挽看着服务员:“这里不能退是吗?”

    服务员:“当然了,我们这里规矩多着呢,不但不能退,也不能转卖,反正什么都登记着!”

    初挽颔首:“那也行。”

    说完,她也就不说什么,放下那豇豆红笔洗,继续看别的。

    孙二爷看了眼初挽,见初挽垂着头脑袋,他很有些得意地过去结账了。

    初挽这么随意看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服务员同志,我有件事想请教下,能不能请你们经理过来一下?”

    孙二爷本来已经结账要走了,见到初挽这样,好笑地看过来,希望是要看热闹的。

    服务员皱眉,她是国营外贸商店的服务员,也是有头有脸的,以前都是服务外国客人,没想到现在才开了内柜,竟然遇到初挽这种难缠的。

    她打量了初挽几眼,很不待见地道:“我们经理忙着呢,平时不见人。”

    初挽:“这样的话,可以,我借用一下你们的电话,给你们外贸局冯局长打个电话吧。”

    服务员一听,微惊,打量了好几眼初挽:“你认识冯局长?”

    初挽:“有过交道。”

    服务员:“那你等下吧,我打个电话。”

    孙二爷站在一旁,捧着自己的新买的物件,好整以暇地看着,显然是看戏的样子。

    初挽眼神淡淡的,站在那里等着。

    孙二爷背着手,很有些讥诮不屑的样子。

    没多久,那经理匆忙过来了,看上去四十多岁,初挽倒是记得他,这是琉璃厂大行家范文西的高徒。

    解放前琉璃厂看瓷,一共三位大行家,有什么拿不准的瓷,给这三位过一眼,那就再没得说,算是铁板钉钉了。

    其中第一位自然是初挽的太爷爷,另外两位,一位姓霍,一位姓范,姓范的就是范文西范大先生。

    那位霍老先生解放后早早地把自己的店面给公私合营了,活得好好的,后来十年期间,范大先生被批,霍老先生也被叫过去当观众,结果这边范老先生被斗得狠,那边霍老先生看着,吓得浑身颤抖。

    等范老先生被批完了,大家突然看到旁边的霍老先生耷拉着脑袋,一惊,忙问,霍老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喊不动,再仔细一看,人已经咽气了。

    于是琉璃厂古玩界便有了一个传说,琉璃厂斗范老,结果活生生吓死了霍老,从此琉璃厂陶瓷三大行家,范老先生硕果仅存。

    这位范老先生德艺双磬,抗美援朝时曾经带领琉璃厂古玩同行向志愿军捐献战斗机,如今活到一把年纪,已经是琉璃厂古玩界的泰斗人物。

    至于他的亲传弟子牛经理,各方面自然也不差。

    牛经理见到初挽,先皱了皱眉:“这是有什么事?”

    他平时不轻易露面,没大事不出来,被这么叫出来,显然是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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