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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不能加罪于我,便以婚姻作为女子的枷锁,困死我。”

    第103章 鹊桥仙(六)

    积雪覆盖檐上鸱吻, 日光在寒雾里尤为淡薄。

    孟云献站在政事堂后头的廊庑里,以拳抵唇,不住地咳嗽, 裴知远在屋里听到了,便亲自倒了一碗热茶出来递给他, “孟公,自从上回淋了雨,您这风寒怎么一直不见好?要不要换个医正再瞧瞧?”

    “还能换谁?”

    孟云献接来茶碗抿了一口, 喉咙好受了些。

    “张简啊,他不是名医圣手么?您不如请旨, 让这位圣手给您瞧病。”裴知远没说两句又说起俏皮话。

    孟云献笑了一声, “内侍省那边, 有消息了?”

    “韩大人留的人还是得用,”裴知远点了点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官家的确是用了张简的药才有的这个子嗣……”

    “不过,此药好像是一味猛药,虽有奇效, 却难免伤及根本。”

    官家的身子到底如何, 没有人比近前服侍官家的宦官更清楚,韩清在任夤夜司使之前, 在内侍省便已有根基,这些辛秘, 都是韩清在内侍省的人透露出来的。

    “孟公, 张简不可能不与官家事先说好其中的利弊,也就是说,”裴知远徐徐一叹,“在官家心里,他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血。”

    此前太医局的医正聂襄被杖杀才换来嘉王回京,可不能再有子嗣这样的话,太医局的人虽心中有数却一直不敢妄下断言,而名医张简以非常之法,用非常之药,与太医局小心翼翼的温补之道相悖,却令官家有了子嗣。

    “嘉王妃昨日在朝云殿触怒贵妃,太医局又慌里慌张地去给贵妃问脉,嘉王妃因此被幽禁,而嘉王为爱妻求情,反被官家迁怒,夫妻两个双双幽禁重明殿,”裴知远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说话间呼出白气,“官家有了子嗣,便对嘉王更为厌恶,他是朝臣们硬塞给官家的养子,而不是官家自己情愿的,如今摆在咱们眼前的路,不好走啊。”

    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但立储之争却已经开始,贵妃风头之盛,且不知暂避锋芒,无论是裴知远还是孟云献,他们都清楚,贵妃和她腹中的孩儿,只是潘有芳与鲁国公等人用来摧毁嘉王的第一步。

    “官家不也没让嘉王回彤州么?”孟云献吹了吹茶沫子,“眼下,曹栋这个人你要护好,别出了岔子。”

    曹栋的账本清楚,其父曹善礼经营私交子之初便与吴岱官商勾结,曹善礼买代州官粮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吴岱控制代州那帮官员,曹善礼死后,他的长子曹栋继承家业,其时南康王去世,潘有芳逐渐得势,在朝中几番打压吴岱,亦用足手段使得曹家的满裕钱庄,暗地里变成了他所有。

    吴岱的心血,因他而毁于一旦。

    但他们到底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吴岱知道他在因当年之事而报复,便也暗自咽下了这口气。

    在曹栋的暗账上,不但有吴岱,还有潘有芳,甚至是南康王之子鲁国公等一干宗室中人。

    涉代州粮草案的犯官十五年如一日给吴岱,潘有芳,鲁国公送钱,而曹家的满裕钱庄这些年来依靠他们三位,乃至其他宗室中人撑腰,在多地行垄断之实,以私交子牟取暴利。

    鲁国公是南康王的长子,从前是南康王与吴岱暗中有私交,如今则是鲁国公与潘有芳之间利益勾连。

    “这是自然。”

    裴知远颔首,神情却并不轻松,“谭广闻死了,咱们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将曹栋交出去,不然,十六年前的事说不出来,还要搭上曹栋一条命。”

    官家请孟云献回京再推新政,无非还是想借他来弹压宗室,可弹压却并非清理,天下是赵家的天下,若他们此时将曹栋交出去,那便是给了官家极好的机会,到时官家借曹栋的暗账来威慑宗室,宗室为了自保,便会将自己吃进去的钱财吐出大半来,这便已然达到官家的目的。

    届时,官家再将暗账一烧,曹栋一死,如此便安抚了宗室,亦能轻飘飘地揭过鲁国公等人的罪责。

    那些宗室子弟,必定感恩戴德。

    但十六年前的事呢?谭广闻背后藏着的牧神山血案的真相呢?且不说鲁国公、潘有芳之流不会给任何人向官家开口之机,即便有人敢开这个口,将此案在官家面前重提,官家也只会按压下去。

    玉节将军的死罪若成冤案,官家又当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

    潘有芳,不就是因此才有恃无恐么?

    “孟公,自那晚你见过潘有芳以后,我瞧着您精气神儿都不大好了,”裴知远心里头像被石块儿压着,“敏行以为,活着的人,总归要比死了的人重要。”

    “不。”

    孟云献立时出声,随即咳嗽一阵,他一手扶在廊柱上,摇头,“不,敏行,咱们这些活着的人,万不可说这样的话,若人死了,也不管他生前有没有受冤,有没有受苦,就要他的一切烟消云散,那咱们这些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也不怕自己死后被活着的人如此对待么?”

    “圣人先贤,可没有谁如此不讲公义道理。”

    “其实潘有芳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若真论起罪,我对玉节将军也有罪。”

    孟云献眼睑发涩,“当年官家说他不堪宗室与部分官员所扰,催促我与崇之赶紧在新政上做出些政绩,官家以新政为由,令我们使出浑身解数与宗室斗,与底下的旧派官员斗,如此他便隔岸观火,制衡各方,其后果,便是牵累了清白无辜的玉节将军。”

    敢为武官提权,无异于撬动大齐文官全体的利益。

    玉节将军徐鹤雪的死,是以南康王为首的宗室给张敬与孟云献二人的报复,亦是部分文官对于自身利益的维护。

    “是敏行言辞不谨,”

    裴知远朝他作揖,“孟公,我只是担心您,想让您先顾好自己,如今摆在咱们眼前的,是嘉王这一关,只有捱过此关,咱们才能图谋后事……”

    “不是您说的么?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忍。”

    “是啊……”

    孟云献身上裹了两件披风,可天寒地冻,他依旧觉得这身子骨捂不热,廊庑外飞雪弥漫,他止住咳嗽,“欲成大事,必先有忍。”

    “眼下,咱们得先护好嘉王。”

    裴知远才点点头,又“嘶”了一声,“我忽然想起还有个事忘了跟您说。”

    “黄宗玉的事儿?”

    孟云献将空空的茶碗塞给他。

    “您知道今儿官家在庆和殿召见他了啊?”裴知远脸上露了点笑意,“那您猜猜是为什么?”

    “你说。”

    孟云献这几日病着,没功夫跟他兜圈子。

    “您可还记得之前的冬试举子案?为兄长伸冤,敲登闻鼓的那位倪小娘子您应该还记得吧?”

    “如何不记得?”

    谈及此女,孟云献眼中流露几分赞赏之色,“同川的奏疏里不是也提及了她?想不到她离开云京,却是去了雍州,听说她还随军去过苏契勒的驻地,在城中救治军民,如此胆识,可谓是女中豪杰。”

    “嗯,黄相公给她的医馆送了块匾。”

    “给她送匾?”

    此事孟云献却是不知。

    “嗯,还亲自题字落款。”

    “他黄宗玉的书法也算千金难求,平日里谁找他都难,怎么他竟主动为此女题字送匾?”

    这实在不符合黄宗玉平日里的行事风格。

    “嗯我猜,”裴知远顿了一下,“只是猜测啊,有没有可能是贵妃娘娘想撮合亲事?您看啊,这倪小娘子如今这名声极盛,黄相公呢,又自恃家风清正,当然啊,他们家清不清正的,有目共睹,不过,今儿贵妃召见倪小娘子了,我听人说了一嘴,那小娘子离宫时,是一瘸一拐的,一看就是受了罚的。”

    孟云献略微一思忖,黄家并无其他适龄的男子,若是贵妃因着亲弟吴继康而有意为难倪素,黄宗玉的确有个次子是很不错的人选。

    “黄立三十几了?”

    “三十二了,听说人虽然病病殃殃的,但打骂人可不含糊。”

    孟云献听了,却将裴知远上下打量了一番。

    裴知远见他神情古怪,“您看什么?”

    “这些事,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裴知远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夫人在家就愿意与我说她从那些官员夫人那儿听来的杂事,您也知道我记性好。”

    孟云献笑了一声,但思及那位倪小娘子如今的处境,他又皱了一下眉头,“那小娘子,如今怕是不好过。”

    正是冬月,云京的雪时大时小,却不见停。

    苗太尉因亲弟苗天宁身死的真相而受了刺激,这几日都生着病,作为儿媳,蔡春絮也不便在外久留,与倪素说了会儿话,便回府里去料理事务。

    青穹自蔡春絮走后便一直坐立不安,“倪姑娘,这可怎么办?若是官家的旨意下来,你岂不是就要嫁给那个三十多的病秧子男人?偏偏徐将军他又不在,若他在……”

    “若他在,又能如何?”

    倪素点燃立香,就在香案前数供果。

    “那,就让他带你私奔!”

    青穹动作迟缓僵硬,来到她身侧,大声道。

    “私奔”这两字落来倪素耳畔,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倪姑娘!”

    青穹急得不行,不知道她自己陷于这样的境地怎么还如此安然,“徐将军,徐将军他心中是很珍重你的!”

    倪素数供果的动作一顿。

    “真的!”

    青穹蹲下来,“还记得你跟着他去苏契勒军营的那回么?你被马蹄踩伤了肩膀,他抱你回来的!那个时候你昏迷不醒,我问过他的!”

    “你问他……什么了?”

    徐鹤雪不在,青穹什么也不想瞒了,“我问他心中是如何想你的,他对我说了三个字——‘不敢毁’。”

    倪素顷刻忘了自己在心中数的数字,面前的供果成堆,她半晌才侧过脸,看向青穹。

    檐外朔雪连天,凛风呼啸。

    柑橘颜色橙黄,被倪素久久地握在手中,隔了好久,她才又低头重新去数面前的供果。

    “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他话很少的。”

    青穹摇头,“你说他是不是又回幽都了?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他回来得晚,那你可怎么办……”

    “我若什么事都要靠他来救,”

    倪素将柑橘一颗颗堆起来,“那他岂不是很辛苦?我也不是无根的浮萍,就这么甘心让人摆弄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可以面对。”

    柑橘少了一颗。

    她终于确定。

    倪素抬眼,盯住供果中间那颗兽珠。

    “倪小娘子?倪小娘子可在啊?”外头忽然传来一道满含笑意的女声,“喜事,大喜事啊!”

    倪素与青穹面面相觑,随后她从蒲团上起身,才走出房门,便见一位身着紫色绣花比甲,姜黄衫裙,戴头巾的妇人站在廊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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