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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嘉玉脚步一顿,神情未变:“怎么这么说?”

    闻玉说不上来,只依旧狐疑着问道:“那天在护文塔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卫嘉玉听她忽然问起那天的事情,好一会儿没有言语,只定定看着她,见她眉目间的疑惑不似作伪,应当确实是不记得了,这才镇定自若道:“没什么,晚上城里有灯会,你想去看看吗?”

    他这么一说,闻玉果真便顾不上刚才问他的话了。她一挺身坐起来:“放火的人抓到了?”千佛灯会这样的日子她忽然获准出门,怎么看都有点断头饭的味道。

    卫嘉玉一眼看出她心里想的什么,无奈道:“严兴醒了。”

    严兴是下午醒过来的,他醒来之后身体虽还是十分虚弱,但已能开口说话也能用些吃食了。据他所说,那天晚上他追着一个黑影来到后山,那人被他逼到山壁下无处可逃,这才与他对招。不过对方身手高他不少,严兴不是他的对手,这才叫对方重伤扔在了路边。

    至于那黑影的样貌他虽没看清,但也认出和那天夜闯护文塔的是同一个人,对方身上似有旧伤在身,过招时从身形看那人是个身材偏瘦的男人。这寺里果然还潜伏着其他人,护心堂大火一事也极有可能是此人所为。

    这样一来,闻玉的嫌疑就洗清了大半。

    这实在算是一个好消息,但闻玉听后神色却有些复杂。她以为以二人过往的恩怨,严兴就算醒后也不会替她证明清白,没想到他竟然实话实话,主动替她洗清嫌疑。

    卫嘉玉明了她的心思淡淡道:“他倒也并非有意替你说话,不过实事求是罢了。毕竟百丈院到此主要目的还是要查清楚真相,他不至于为了一己私欲颠倒黑白。”

    夜里的苏州城果然热闹,无妄寺五年一次的千佛灯会也是城中少有的值得热闹一下的日子。尤其是靠近无妄寺周围的街铺,家家户户挂起了灯笼,还有小贩沿街叫卖鲜花香烛。

    卫嘉玉还有些事情未完,闻玉便换了身衣裳提前去山门等他,一路上果真没有弟子拦她。

    正是傍晚,路上挤满了今晚来寺里祈福的人。她坐在山门外的亭子里,百无聊赖的看着眼前的人来来去去。突然身旁有人撞她一下,闻玉回头看去,只见是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像是被一旁的人潮推挤过来的,不小心撞了人,低头耷拉着眉眼含糊道了声歉就要走。

    闻玉按住他肩膀,对方快速地朝她瞅了一眼:“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闻玉轻嗤一声,“菩萨跟前掏人钱袋,你倒是不怕一年倒霉。”

    那男人一僵,原先是看她一个人站在这儿又是个姑娘,没想到竟在她跟前失了手。闻玉看着清瘦,手上力气大得惊人,那男人挣脱不开,知道不是她的对手,只好不情不愿地从怀里将钱袋掏出来还给她。

    闻玉接过钱袋摸了两下确定里头没少东西,手底下的人肩膀一挣就要开溜,没想到对方依旧抓着他不放:“还有一个呢?”

    男子急了,小声争辩道:“哪儿来的另一个?”

    “从前头那黄色衣裳的男人身上摸来的,你当我没看见?”

    “别人的闲事你也管?”男人叫她逼急了恶声恶气道,“我劝你——”他话没说完,就觉得肋下一疼,低头一看便看见女子左手袖间一把刀柄抵着他肚子。

    “劝我什么?”闻玉慢条斯理地问。

    她随身带着刀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这男人虽然常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但是真碰上这种惹不起的硬茬倒是怂得很快,哆哆嗦嗦地伸手从怀里又取了一个钱袋子出来递给她。

    闻玉接过那钱袋子颠了颠,比她那个可沉多了,那小贼心里恐怕还不知怎么骂她。她手刚一松,对方便如一尾泥鳅瞬间钻进人海里。闻玉不疾不徐地将自己的钱袋收起来,忽然高声道:“诶,抓贼啊——”

    瞬间四周的人群立即慌乱起来,那小贼也是一愣,又听方才那女子喊:“就是他,前面那个穿麻布短衫包着一块灰头巾的,抓住他!”霎时间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立刻便汇聚到了他身上。男人心中大急,想也不想地朝前跑去。他不跑还好,一跑起来周围还有哪个不知道说的是他的,立即一大群人乌泱泱地朝他追了上去……

    山门外这一阵短暂的动乱很快得到了平息,也不知是叫那贼溜了,还是叫人捉住扭送去了官府。不过这一闹,路上倒是一时间空旷不少。

    闻玉拿着手上的钱袋子往回走了几步,很快就找到了手中这个钱袋子的主人。对方一身赤金色长衫,上头绣着金线,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在人群中出挑得很,难怪叫人盯上。

    等闻玉叫住他将钱袋递还回去的时候,他身旁的随从像是刚发现丢了东西,露出几分尴尬神色,连忙同她道谢。

    闻玉摆摆手,转身又要离开。对方注意到她将方才滑出手腕的袖刀收了回去,不由目光微动,抬眼又仔细朝她看来:“姑娘芳名?”

    他这问题有些突兀,就是他身旁的随从都露出些微微讶异的神色来。闻玉瞥他一眼,对方瞧着比卫嘉玉大不了多少,生得一副白净温和的样貌,眉眼带笑倒也不像是个轻浮的纨绔,这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姑娘替我们找回钱袋,理应谢过。”

    闻玉摇摇头示意不必,转身要走,忽然听不远处有人喊她名字。闻玉转头便看见卫嘉玉朝这边走来,他原本看见她与一个陌生男子站在一起以为她遇上了什么麻烦,待走近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也不由得一愣。

    那身穿赤金色长衫的男子见到他也有些意外,目光回到闻玉身上时已带了几分了然,未再上前阻拦。

    闻玉走到卫嘉玉身旁时见他与对面的人微微颔首,隔着几步远,对面那人也同他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上半句话。

    闻玉也猜出了那黄衣男子的身份不寻常,不过见卫嘉玉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便也没有追问,二人随即跟着人流朝街上走去。

    男子站在原地望着二人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身旁的侍从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庄主,方才那人就是九宗卫嘉玉?”

    “想来就是他。”

    “可祁大人不是说有关那晚护心堂大火,卫公子会在今晚给众人一个交代,他如今这是又要去哪儿?”

    第32章 放灯台

    江南素有水乡之称, 沿街房舍沿水而建,河道上停满了船只,不少小贩在船上叫卖花果, 岸上只消有人一招手,小船便灵巧地穿过石桥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岸边, 与岸上的人游人讨价还价一番, 竟是比沿街的商铺还要热闹。

    一眼望去河上点点渔灯散落在夜色中, 恍若天河倒悬。

    闻玉生在北边, 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一路走来满眼新奇。她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 是刚才卫嘉玉掏钱买的。方才有个十来岁的孩子跟着爹妈沿街兜售零嘴, 见人就上前说两句吉祥话。见闻玉同卫嘉玉两个年轻男女走在路上, 自然也不放过, 仰着小脸扯住了她衣角,咿咿呀呀说了许多的好话。

    可惜闻玉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只好转头去看身旁的人。卫嘉玉见她这副茫然的样子,弯了弯嘴角挑了一串糖葫芦买下, 那孩子这才收起铜板心满意足地放他们离开。

    “你听得懂姑苏话?”她咬了颗山楂下来,含糊不清地问身旁的人。

    “我幼时随我娘到金陵, 刺史府替我请了一位从姑苏来的先生给我上课。”

    闻玉隐约想起他来姑苏的第一天, 便说是因为不想留在金陵,这才来的这里。又想起在沂山的时候他提过他娘再嫁之后又有了两个孩子, 那边与他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你继父对你好不好?”

    “他为人温和宽厚, 也很喜欢孩子, 对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

    卫嘉玉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才道:“兴许因为我那时已经懂事, 不一定非得要再找一个父亲了。”

    闻玉看了他一会儿, 撇开头去又咬了一颗山楂下来,若无其事地问:“你小时候……他对你怎么样?”

    这个他自然只能是闻朔了。

    卫嘉玉有片刻走神:“他对我很严厉,要求我读书上进,不许跟着下人玩闹,也很少带我出门玩耍。”

    闻玉非常意外,他记忆里的父亲与她印象里的闻朔判若两人,没有一点儿共同之处。

    不远处的夜空中升起烟火,整条街的人都不禁停下了脚步抬头去看。烟火升空时发出长长的尖啸,在空中炸开时的声音又如响雷,就隔得这么远都能听见,引得街旁的孩子们跳起来拍手。

    卫嘉玉叫人潮推搡地踉跄了半步,身旁的人好心地拉住他的手,将他带到了一旁。卫嘉玉想同她道一声谢,却见闻玉仰头看着夜空,从那根竹签子上咬下最后一个山楂,在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冷不丁地说:“但他对你应当还是很不错的吧?”她这话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在周围巨大的欢呼声中,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他这个人虽然一向很多毛病,不过当爹还是很像样的。”

    卫嘉玉怔忪了一下,垂下眼良久没有应声。

    这场烟火结束得很快,转眼间夜空便又恢复了初始的宁静。人们重新走动起来,街市又恢复了喧闹,好像刚才的烟火的尖啸声中那一场对话不过是他的一场臆想。

    “对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闻玉冷不丁地问,“你怎么知道护心堂大火和我无关?”

    南宫仰知道那天晚上曾有其他人潜入后山,因此觉得那晚的事情或许另有其人情有可原,但卫嘉玉在此之前甚至对当晚之事一无所知,却始终相信她不会是杀害雪云与雪心两位大师的凶手,这件事情始终叫她觉得匪夷所思。毕竟在他没来姑苏,闻玉被独自关在静室的那段时间里,就连她自己都曾对此产生过怀疑。

    “我不知道,”卫嘉玉诚实地说,“但我觉得不会是你。”

    “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你毒发时的样子。”卫嘉玉回忆起天坑下她第一回 毒发时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控制不住体内真气暴动,几乎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但生死关头,她还是下意识将他推到了一旁。

    闻玉确实已经不记得了,每次毒发她神思昏沉,醒来总是记不清一些事情:“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卫嘉玉淡淡道,“思乡不会叫人作恶,叫人作恶的从来都是一颗害人之心。”

    闻玉微微一愣,像是得了什么夸赞似的,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转开头,清咳了两声:“接着去哪儿?”

    卫嘉玉看了眼她身后,不远处的石桥上有个熟悉的人影,他骑在马上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看见灯下的二人时眼前一亮,骑马朝他们走了过来。走到二人跟前,这才跳下马对卫嘉玉抱拳道:“卫公子,今日无妄寺千佛灯会,我叔叔听说卫公子也来了姑苏,特来拜会。”

    千佛灯会这日错金山庄派人出面参加也是再正常不过。

    卫嘉玉问:“他如今在何处?

    “就在寺里。”

    闻玉以为来人是南宫易文,于是主动说:“灯会都差不多,既然已经看过了,那就回去吧。”

    卫嘉玉却摇头:“你难得出来一趟,之后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不必着急回去。”他看向南宫仰,“南宫公子自小在姑苏长大,对此地也熟悉得很,不如叫他带你再走一走。”

    这提议有些出乎闻玉的意料之外,但她在寺中足足待了大半个月,难得出来确实还不想这样早回去,而一旁的南宫仰竟也没有反对,只点点头对卫嘉玉道:“我派人送卫公子。”

    他手下备了马车,就停在街口。卫嘉玉解下身上的钱袋交给闻玉,他知道她带着银两,但独自在外,多带些银子总是好的。不过交给她时,多叮嘱了一句:“别吃太多甜的。”

    “我没有。”闻玉板着脸不承认。

    卫嘉玉微微翘了一下唇角,没有戳穿她。等他走后,闻玉才注意到一旁南宫仰略带古怪的目光,不过又很快转开了头,若无其事道:“你想去哪儿看看?”

    千佛灯会五年一开,连开三日,头天晚上住持会上塔顶放灯,向众佛请经。

    开塔这日,无妄寺弟子会在塔外等候,慕名而来的其他僧人则围聚于前山大殿前的广场上,六位高僧随住持入塔,点燃每一层佛塔上的烛灯,直到七层佛塔具亮,住持会在塔上放起天灯,众僧一起诵经祈福,直到天亮,以示佛法普度众生。

    今年除去花莲寺的道净法师,还有琉铄国来的圣女阿叶娜等人,错金山庄与百丈院也派人前来,可谓声势浩大。

    怀智今年被选中随雪信上塔顶放灯,心情兴奋中又不免带了几分忐忑。他提着灯跟在雪信身后朝着塔顶走去。七楼的塔阁常年上锁,外间一把钥匙,进屋之后存放经书的柜子又是一把钥匙,只在佛会上由住持与雪心法师分别保管。

    他提着灯笼,等主持打开七楼塔阁上锁的门窗来到塔顶,这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天台,有栏杆围了起来。他因为太过紧张,上楼梯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好在雪信眼疾手快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怀智出了纰漏,羞愧的满脸通红,低着头小声道:“弟子……弟子鲁莽。”

    雪信安慰道:“无妨,我头一回跟着师兄到塔顶放灯,也是这样。”

    他领着小弟子走到塔顶,从他手上接过灯,又在灯上写了心愿。将笔放回托盘的时候,看了眼身旁恭恭敬敬低头看着脚下的怀智,忽然道:“你不写吗?”

    怀智受宠若惊,结结巴巴道:“弟、弟子也可以写吗?”

    雪信笑了一笑:“众生平等,我的心愿与你的心愿并无分别。”

    怀智登塔之前没想到自己也有资格能跟着师父在塔顶放天灯,自然没有想过什么心愿,仓促之间不知要写什么,于是只好在灯上写下“早悟佛理,大道通途”八个字。

    雪信看见了,赞许道:“你年纪尚轻,能有这样的志向很是不错。”

    怀智难得听到师父的夸赞,心中又是惭愧又是骄傲,不由大着胆子去看雪信手里的灯,只见他灯上写着“阖寺安康,香火不息”。这实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怀智原本以为那上面会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样的话,不想他只祈求无妄寺上下平安,香火鼎盛。

    雪信猜出他心中所想,于是微微笑道:“我第一回 跟着师兄上塔,写的就是这句话。我自幼拜入一尘法师座下,却并无什么慧根,师兄安慰我说:能够直面凡尘本心也是大智慧,能够守住一方浮屠也是大功德。自那之后二十年来,我每回上塔写的都是这个。”

    怀智心念一动:“师父说的可是雪月师伯?”

    雪信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唇边的笑意微微凝结了片刻,转而又露出几分落寞。他转过身从护文塔往外看,能看见大半个姑苏城,夜色中城中各处灯火通明,但站在此处却听不见一点儿人声,恍若与尘世隔开两个世界。

    他恍惚回想起他第一回 登塔的那个夜晚,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师兄一块站在塔顶上,但已经久远得如同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了。

    夜风吹拂过他宽大的僧袍,叫他不禁一阵恍惚便松开了手中的纸灯。城中欢庆的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看见了北边夜空中升起的天灯,欢快地喊了起来,随即无妄寺山脚下各处升起了天灯,一时间无数盏灯火升空映亮天河。

    怀智握着灯的手也忙一松,他的目光追随着那盏纸灯仰头望向头顶,寺中传来撞钟声,一声一声悠长浑厚,远上云霄。

    不知天上的神佛可否听见,又是否会在这个灯火不熄的夜晚,随手拾起哪个凡人那微小又渺茫的心愿。

    作者有话说:

    今晚比较长,卫公子可能得交代好几个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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