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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二章

    国君丧葬固有礼制,子孙服孝亦有条律,但西原侯临终前留下遗言,诸子女及宗室只需衰服一月,史官宗人记录在册,卿大夫们慎重考虑,接下国君这道旨意。

    丧鼓在城内敲响,国人和庶人不顾大雨,纷纷涌向城外,聚集在营地外嚎啕大哭。

    无论西原侯做过多少错事,在对待妻妾子女上有多苛刻,在他为君期间,西原国始终雄踞四大诸侯国之一,对外征战屡屡获胜。国民虽不能日日饱腹,至少不会如其他诸侯国一般,遇到天灾无从应对,水灾旱灾过后都将饿殍遍野。

    郅玄翻阅资料,查看西原侯为政期间的记录,不得不感叹,无论渣爹对自己如何,在治理国家上他的确是合格的。

    正因如此,哪怕在执政最后几年中,西原侯在民间声望略有衰弱,不代表国人会不敬重他。

    听到丧鼓,大量国人和庶人涌出城外,在营地外哀嚎痛哭,更有曾随西原侯征战的老兵袒露上身,齐声高喊要求为国君殉葬。

    声音传到营地内。郅玄走出帐篷,刚刚换上的麻衣在雨中淋湿,发髻散开,只在额上勒一条白色的麻布,更衬得他眉眼乌黑。

    在他身后是西原侯的庶出子女,年幼的公子鸣也被放在地上,由原桃和原莺牵着,磕磕绊绊向前走。

    卿大夫们立在道路两旁,都已经换上麻衣,披散开头发,部分人还打着赤脚。他们都曾跟随西原侯征战,回忆早年事,不由得满脸哀伤。

    无心探究这份哀伤的真实性有多少,郅玄一步步走出营地,面对聚在营外的百姓,拱手行礼,深深下拜。

    在他身后,西原侯诸子女一同下拜,期间无一人出声。

    庶人们不敢接礼,迅速退开俯身在地。

    国人们站定还礼,上百名老兵站得笔直,受下这份礼,其后以刀割面,任由鲜血顺着脸颊流淌。

    “我等愿为君上殉!”

    老兵们声音洪亮,对郅玄三拜,随即转身离开。

    他们不会回城,而是一同前往原氏墓地。他们将在那里等待西原侯的棺椁,活着和棺椁一同进入墓室。

    目送老兵们的背影,郅玄再次弯腰。

    良久,直至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雨中,他才直起身。

    聚集在营外的国人庶人不肯离去,郅玄没有下令驱赶,而是命甲士卒伍分批巡逻,在营内架锅烧热水,加入草药,以免众人受凉生病。

    西原侯停灵七日,按国君礼仪下葬。

    每任国君都会在执政期间为自己修建陵墓,棺椁也会提前准备好。虽然城内遭到火焚,却不影响丧礼安排。

    只是在墓室安排上,郅玄和卿大夫们出现分歧。

    按照礼制,西原侯死后将同正夫人合葬。

    梁夫人死去多年,墓室早已经关闭。如果要按规矩办事,就必须重新开启墓室,移出棺椁。

    郅玄不同意这么做。

    “我观史料,未合葬者不鲜见。”

    无论卿大夫说什么,他都不同意开墓,也不同意将西原侯和梁夫人合葬。

    这样的做法让卿大夫们很不理解。

    粟虎、范绪和栾会轮番上书,郅玄照样我行我素。总之一句话,诸事好商量,开梁夫人的墓绝对不行!

    西原侯亲口承认梁夫人因他而死,郅玄绝不会让两人合葬。只是理由不能宣之于口,听人议论自己蛮横,索性蛮横到底。

    无论如何就是不行!

    郅玄身为世子,除丧后就会继任国君,他坚持不松口,又设法说服宗人,卿大夫们毫无办法,只能遵照他的意思将西原侯独葬。

    在送葬之前,郅玄下令在主墓室旁凿开隔室,专为妾夫人预留。在大火中丧生的密夫人先一步被送了进去,陪葬品是郅玄命人准备,将她遗忘在火场的侍人婢女皆殉。

    氏族们满头雾水。

    他们不明白郅玄到底是蛮横还是不蛮横,是守礼还是不守礼,是仁义还是不仁义。

    密氏叛乱,公子康在城内纵火,除了在逃的密纪,密氏主干旁支不存一人。密夫人虽未直接牵涉,也难免被人诟病,加上西原侯没留下遗言,就算不许她入陵,旁人也说不出什么。只是这样一来,她就会断绝祭祀,彻底沦为一座孤冢。

    郅玄的做法令人侧目,氏族们私下里议论,对他的行为捉摸不透。

    西原侯留下的妾们想得更深,各自给家族送去书信,其后陆续让儿子来见郅玄,主动请求别出。

    公子鸣年幼,羊夫人让原桃和原莺代替他求见郅玄。

    “请兄长应允我母随鸣同出。”

    和之前相比,原桃和原莺的态度更加恭谨。姐妹俩被羊夫人耳提面命,她们面对的不仅是兄长,更是未来的国君。

    “羊夫人之意?”

    “正是。”原桃颔首。

    论理,公子鸣尚且年幼,晚几年别出也无关碍。此时别出,没有开府的能力,分给他封地也无法亲自治理,必然要依靠家臣属官,羊氏责无旁贷。

    这样一来,就和羊琦定下的目标有冲突。

    羊夫人自请随公子鸣离开,暂代他治理封地,虽然免不了和羊氏密切联系,但她不在国君府,也就在实质意义上远离权利中心,能提前避免许多麻烦。

    原桃和原莺对母亲的做法十分赞同。她们未必能全部理解此举的政治含义,但直觉告诉她们,跟着母亲绝对没有错。

    在羊夫人吩咐她们求见郅玄时,姐妹俩打起精神,想方设法也要说服郅玄,允许母亲和弟弟一同离开。

    至于她们,身为未出嫁的女公子,理应留在国君府,由郅玄安排婚事。在这一点上,姐妹俩早有准备。

    经过认真考虑,郅玄同意了羊夫人的请求。

    “城池重建,鸣弟可先开府。封地一事,待我从草原归来再议。羊夫人与鸣弟同出。你二人若愿意,也可随羊夫人同住。”

    原桃和原莺倏地抬起头,满脸都是惊讶。

    “兄长,我们能与母亲同住?”

    “当然。”郅玄奇怪地看着她们,“莫非你们不想?”

    “想,我们愿意!”原桃和原莺忙不迭开口,生怕郅玄改变主意。

    看着两个小姑娘激动的样子,郅玄摇头失笑,道:“有言在先,等你们出嫁,要从国君府迎亲。”

    原本以为两个小姑娘会害羞,不想两人短暂脸红之后,竟然满脸正色,一同俯身行礼,道:“谢兄长!”

    郅玄愣了一下,无声叹息。

    生在国君府的孩子,注定不会缺少政治觉悟。何况她们有一个智慧且手腕过人的母亲。

    郅玄本意是开个玩笑,原桃和原莺想的却是郅玄顾念亲情,愿意多给她们体面,为她们在夫家面前撑腰。

    看着眼神发亮的小姑娘,郅玄也不好多说什么,留她们吃过一顿饭,又命人准备几盒糕点,让她们一同带走。

    离开大帐,姐妹俩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的激动和欢喜。

    “兄长真好!”原莺道。

    原桃没说话,只是点头,握紧了妹妹的手。

    回到住处,姐妹俩立即去见羊夫人,将和郅玄见面的情形一五一十道出。

    “世子许你们与我同住?”羊夫人再是稳重,也不由得露出诧异神情。

    “母亲,兄长亲口说的。”原莺靠在羊夫人身上,撒娇道,“兄长还说,让我和姐姐从国君府出嫁。”

    听到这番话,羊夫人陷入沉思。

    良久,她才长出一口气,抚过两个女儿的发顶,道:“世子仁义,爱护弟妹,你们有福。”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即逝。

    西原侯葬礼结束,郅玄除去丧服,继续主持西都城重建工作。

    前往中都的队伍已经出发,由宗人亲自带队,送出郅玄亲笔的国书。不出意外的话,等队伍归来,会带回人王的恩赏,郅玄将正式就任国君之位。

    大火中,都城周围的田地受到波及,损毁大部分,却不是全部。仍有零星田亩得以保存,距离成熟日期渐近,染上璀璨的金色。

    城内的建筑大多清理干净,国君府和氏族坊最先搭建起房屋。国人坊和庶人坊也仿效郅地建筑风格,搭建起木造的排屋。奴隶坊依旧是大片草棚,好在可以遮风挡雨,不用继续住在城外的帐篷和栅栏里。

    在此期间,郅玄曾想过一步到位,在西都城挖掘下水道。考虑到现实情况,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改为在地面挖掘水渠。

    西都城人口众多,如今都住在帐篷里,建造房屋是第一要务。如果花费更多人力挖掘下水道,必然会拖慢工程进度。

    若是拖到冬季还不能完工,难道要全城人继续住帐篷?

    绝对不可行。

    另外,在郅地时,郅玄说一不二,想怎么挖就怎么挖,想怎么建就怎么建。西都城却不是这样。

    城内有大量氏族,权利关系错综复杂,郅玄提出的建议再好,也必须经过众人讨论,有的时候还需要说服国人。

    如此一来,耗费的时间就会更多。

    初掌大权,郅玄不能冒险。他不是愣头青,也没膨胀到以为自己王霸之气笼罩,动不动就能让人纳头拜倒。

    他要做的是维稳,尽可能稳固全城上下,保证在入冬前让所有人离开帐篷住进城内。

    切身体会到其中的不易,郅玄难免想到西原侯。政治上存在许多不得以,明知道怎么做更好,就是不能做,至少目前没有办法。

    在郅玄为西都城忙碌时,远在赵地的公子颢又一次见到北都城来人。

    北安侯和世子瑒分别给他写来书信,信中除了边地军务,都在关切他的婚事。

    尤其是北安侯,字里行间充满老父亲的担忧。

    儿子,你眼光太好,公子玄马上就要成为国君,为父担心你的嫁妆和聘礼不够,要不要多准备一些?

    儿子,你成亲的是一国国君,要不要先做个卿?我和你哥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不用担心氏族,就是他们最先提出来的,还商量好由谁让位。

    儿子,为父给你送去珍珠玉饰,还有绢绸,多打扮打扮。除了身份地位,我儿的相貌也是很能拿得出手的。

    儿子……

    北安侯的信中满是慈父之心,赵颢面无表情读完,又面无表情放下,写成回信交给来人,让他当天就送回去,其后下令集结军队去草原干仗。

    郅玄之前来信,说他暂时无法离开西都城,往草原圈地的事只能延后。

    赵颢被亲爹的书信刺激,当即做出决定,坚决不延后,马上就去抢。而且要多抢,抢下来都是他的嫁妆和聘礼。

    于是乎,公子颢挥师北上,一路摧枯拉朽,揍得狄人鬼哭狼嚎,帐篷和牛羊都不要了,骑上马只想逃命。

    狄人们实在想不明白,赵颢为何会突然发兵,而且不分部落,遇见就揍,一点不讲武德。

    “是不是谁偷着去南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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