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红线仿佛是一条诡异的血管,从臂弯处开始生长,如藤蔓一般,蜿蜒到了手腕下方。

    陆渊垂眸,看了手臂一瞬,自嘲般勾了勾唇。

    他将身子微微下沉,热水没到了他的心口处。

    但陆渊依旧浑身冰凉,仿佛一块不会融化的冰,寒彻透骨。

    -

    这一夜,陆渊睡得很沉。

    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陆渊撑着身子坐起来,长发未挽,散乱地铺陈在背上。

    张霖听到声响,便走上前来。

    “掌印醒了?”

    陆渊抬手,捏了捏眉心。虽然没有着凉,但淋了雨,头还是有些疼的。

    陆渊问:“什么时辰了?”

    张霖答道:“快晌午了,掌印是否要进些餐食,宋小姐已经等候多时了。”

    话音未落,陆渊便抬起手指,挑开了床幔,看向张霖:“你方才说……宋小姐?”

    张霖微微颔首,道:“宋小姐早上来了一趟,听说掌印还未醒来,便又回后厨去了。”

    陆渊沉吟片刻,翻身下床。

    “请她过来。”

    须臾之后,宋云凝便到了门口。

    陆渊已经梳洗完毕,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在书桌前。

    陆渊手里端着消息簿,徐徐开口:“休沐不是还有一日么,宋小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云凝瞧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却问道:“掌印昨夜冒雨离开,可有不适?”

    陆渊怔了下,笑道:“宋小姐看呢?”

    宋云凝道:“虽然掌印身强体健,但还是要注意身子才好。”

    说罢,她放下手中的食篮,从里面端出一个小碗,呈到陆渊面前,温言道:“掌印,这是我新做的姜汁撞奶,可以暖胃驱寒,掌印且尝尝?”

    陆渊抬起眼帘,看向宋云凝,笑道:“宋小姐今日不是要待在家中,做宫保鸡丁吗?”

    宋云凝唇角微扬,道:“昨夜备的花生多了些,在家已经做了一遍,若是掌印想吃,晚些我再为掌印做。”

    陆渊凝视宋云凝一瞬,似笑非笑道:“宋小姐这般殷勤,咱家都有些受宠若惊了,有什么事儿,不妨直说?”

    宋云凝眨了眨眼,道:“掌印误会了,昨夜掌印帮我剥了那么多花生,又淋了雨,我不过是想略尽心意。”

    陆渊盯着宋云凝的眼睛,她那双桃花目亮晶晶的,仿佛会说话似的,无辜地忽闪着。

    再看下去,仿佛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陆渊收起目光,拿起碗边的勺子。

    眼前的青花瓷碗里,躺着一面白如豆花的姜撞奶。

    但与豆花不同的是,这姜撞奶隔着一段距离,便散发出了浓郁的姜味儿,且表面平若镜面,一丝皱褶也无。

    张霖立在一旁,见陆渊有些犹疑,便道:“宋小姐,掌印平日里不食姜。”

    宋云凝愣了下,道:“不食姜?可姜能驱寒暖胃,乃食补佳品。”说罢,她看向陆渊,温言道:“掌印,这姜与牛乳混合之后,虽然有些姜味,但却已经和牛乳的香味融为了一体,不会很冲鼻的。”

    陆渊见她说得认真,脸上笑意盈盈的,还带着些许期盼,便勉为其难地将勺子探入了姜撞奶。

    这姜撞奶的表面,似乎是一层奶冻,看上去不堪一击,但没想到却稳稳承托住了勺子。

    陆渊饶有兴趣地舀起一勺姜撞奶,放到唇边,轻轻吸了一口。

    这姜撞奶口感细腻、柔滑,质地存于凝固和流动之间,入口即化。

    牛乳流淌在唇舌之中,逐渐蔓延开来。

    这牛乳之中没有任何姜,却带了一股引人入胜的辛辣,一点一点在舌尖上炸开,陆渊本不喜欢姜味,但这辛辣带来的丝丝暖意,却让寒凉一夜的胃腹,舒服了很多。

    陆渊一口接着一口,安静地吃起了姜撞奶。

    这回,连张霖都忍不住瞪大了眼。

    宋云凝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陆渊吃姜撞奶。

    待他吃得快见底之时,宋云凝却道:“掌印今日可有空闲?”

    陆渊动作微顿,抬眸看向宋云凝。

    宋云凝一笑,继续道:“掌印若有空,不若我陪你散步消食?比如,去个北镇抚司什么的?”

    “咳咳咳!”陆渊连忙掩唇咳嗽起来。

    宋云凝眼疾手快地为他倒了一杯茶,温言道:“掌印莫急,就算要去,也得吃完再说。”

    陆渊好不容易缓了过来,道:“宋小姐忙活一早上,又哄得咱家吃你做的东西,就是为了让去北镇抚司看王大学士罢?”

    宋云凝眨了眨眼,笑道:“瞧掌印说的,这姜撞奶,本就是我对掌印的一片心意,掌印可莫要曲解了我的意思。至于舅父那边,我是早就想去了,不过是平日里掌印太忙,便想趁着休沐的时候,请掌印带我走一趟。”

    “啧啧,没想到宋小姐不但人长得美,想得也是挺美的。”陆渊掏出手帕,擦了擦唇角。

    “掌□□情不美吗?”宋云凝眼巴巴地看着陆渊:“我舅父已证清白,可还被关在诏狱,我这个做晚辈的,一想起来,心里便不是滋味……掌印宽宏,可否容许我去探望一二?”

    陆渊笑了声,道:“宋小姐的演技,真是越来越差了。”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咱家今日心情好,就陪你消消食罢。”

    宋云凝一听,眉眼轻弯:“多谢掌印。”

    -

    张霖按照陆渊的吩咐,已经备好了马车。

    张霖问道:“掌印,您真的要带宋小姐去见王博?”

    陆渊沉声道:“我曾答应过她,将王博救出来……如今事态有变,让她见见也好。”

    张霖沉默点头。

    不到半个时辰,宋云凝便随着陆渊到了诏狱。

    诏狱的狱卒们一见陆渊亲自驾临,立即开了诏狱大门,朱魁自诏狱中走来,堆起一脸笑。

    宋云凝再次见到朱魁,仍然心有余悸,忍不住往陆渊身后挪了一步。

    朱魁大步而来,行礼道:“掌印大人亲临,有失远迎!容下官去通报黄大人!”

    陆渊淡淡道:“不必了,咱家不过随处走走,消消食。”

    宋云凝听了这话,眼皮跟着跳了跳。

    朱魁听了,连忙应是,遂殷勤地走在了陆渊一侧,亲自为他掌灯。

    “掌印大人,您这次来诏狱,可是为了提审王大学士?”朱魁谄媚地笑着,身子微微屈着,倒是比太监更像太监。

    陆渊笑了笑,道:“算不上,不过是来探亲的。”

    话音一落,朱魁立即看了宋云凝一眼。

    宋云凝不卑不亢地走在陆渊身后,神色如常,并未看他。

    朱魁只得干巴巴笑了两声,道:“原来如此。”

    陆渊道:“朱千户若有事,可以先去忙了,咱家这儿,不必你伺候了。”

    朱魁一听,脸色都僵了僵。

    这话明显是将自己当成了下人。

    但就算朱魁心中再不高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得生生咽下心中的怒气,唇角挂上笑,道:“那好,下官便先去忙了,掌印大人若有什么事,随时吩咐。”

    “嗯。”

    朱魁躬身退下。

    张霖自他手中接过油灯,为陆渊和宋云凝照亮了前路。

    朱魁走了,宋云凝连面色都好了几分,她打量着陆渊的面色,小声道:“掌印……”

    陆渊淡淡道:“宋小姐可是想说,让咱家不要进去,免得让王大学士知道了你如今在东厂,反而寻死觅活?”

    宋云凝抿唇一瞬,开口道:“舅父为内阁奉献了大半生,若让他知道我与掌印站到一处,只怕一时接受不了……掌印可否给我些时间,日后再与舅父解释?”

    灯火幽暗,陆渊面上不辨喜怒,声音却是淡淡:“宋小姐想何时解释,便何时解释,咱家是和宋小姐交易,又不是和王大学士交易。”

    宋云凝笑笑:“多谢掌印。”

    陆渊没有再说话,而是安静地在甬道中穿行,甬道里潮湿,阴凉,不时有痛苦的哀嚎声传来,诡异骇人。

    宋云凝下意识攥紧了手指,跟紧陆渊。

    待他们接近甬道尽头,陆渊停下脚步,看了张霖一眼。

    张霖识趣地将手上的油灯,递给了宋云凝。

    陆渊轻笑了声,道:“前面的路,宋小姐便自己走罢。”

    宋云凝接过油灯,道了声谢,又轻声道:“掌印请稍等,我去去就来。”

    宋云凝带着油灯,走向甬道尽头。

    陆渊身旁,一下子便暗了下来。

    张霖立在陆渊身边,眼看着宋云凝走远,低声道:“掌印,要不要小的跟过去看看?”

    陆渊转过身,背对着宋云凝的方向,道:“不必了。”

    宋云凝一个人拎着油灯,小心翼翼地向诏狱甬道深处走去。

    王博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他如今是皇帝亲自吩咐看押的,狱卒们不敢大意,若不是陆渊带着宋云凝过来,她是万万见不到王博的。

    宋云凝微微抬起油灯,照亮了幽暗的牢房,只见王博穿着一身囚衣,正靠在墙边,闭着眼睛。

    “舅父!”宋云凝轻声唤道:“我是阿凝。”

    王博神情微顿,似乎是从浅眠中醒来,他茫然地张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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