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考着怎么砸广播,体委的话一说完全班起立异口同声对他说:辛苦宋醉同学了!

    宋醉很久没有融入到一个集体中,或者他说他连这个世界也很难融入,每天沉浸在书本里,像是如此就能忽视自身的空荡感。

    面对同学们的热情他抿了抿唇,没有砸广播也没有砸椅子,低头翻开书安静看着,只是耳朵红了红。

    好在他的论文准时登上了《物理学报》,下午院里将五万块的奖励打到了他的账户,令他忘了上广播丢脸的事。

    然而放学后宋醉照往常般默默看书,一个接一个的同学跟他说再见,他脑子里又响起了广播的回音。

    宋醉同学再见。

    宋醉同学我先走了。

    明天见呀。

    他心里忽然涌上十分奇妙的感觉,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雨,当他望见教室门外拿着长柄黑伞的男人,那股奇妙的感觉达到了最高点。

    他以为自己会挣扎在烂泥里,人生也是烂泥一样的人生,即使来到沪市考上大学他依然摆脱不了暗色的影子,但他如今好像真的开始了新生活。

    他有了群挺可爱的同学们,在寸土寸金的沪市有了一个家,有了不讨人喜欢但他很喜欢的男朋友。

    他感觉自己在做梦,梦一醒他还在无法挣脱的泥里,因而当电话响起他没有丝毫意外,他安安静静收拾好书包。

    电话里的人声音讨好说:你转的钱又用完了,医院说再不交住院费就要赶出去了,我发誓我是最后一次找你了。

    宋醉嘲讽似地勾了勾嘴角,不管他有多努力往上爬,总会有把他拽下来的手,他尤为冷静问:这次要多少?

    二十万就好。

    电话里的人听到他松口乐得喜笑眉开。

    上次是十五万这次是二十万,差不多是他全部的钱,电话那边的胃口越来越大的,以后还会要四十万、五十万。

    宋醉对此并不奇怪,这些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已经习惯了,被拖到泥泞里看不到太阳。

    他抬头望了眼站在门边的男人,这次想也没想挂了电话:做梦比较快。

    说完少年便背上东西走出教室。

    他泛白的手指捏着机身,说他自私也好冷血也好,他不想过去那样窘迫的生活,他过苦日子不要紧,但他不想阿亭跟着他过苦日子。

    *

    天上飘着银白色的细雨,出了教学楼贺山亭才撑开长柄伞似不经意问:刚在和谁打电话?

    宋醉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不想骗对方于是捏紧了电话,余下良久的沉默,对方仿佛看出他的挣扎温声开口。

    你不想说的话我不问。

    贺山亭对宋醉向来很有耐心,不愿意把这只好不容易钻出来的崽子吓回去,他将伞面朝少年的方向倾了倾。

    宋醉悬着的心放下了,两人撑着伞走在校园里,因为下雨路上的学生不多,倒总有用书本挡着雨狂奔的,溅起一地潮湿的雨。

    走到西区教学楼的背面人更少了,看不到任何人的踪迹,只有羽毛被水打湿的候鸟掠过铁灰色的天空。

    伞下的两人胳膊贴着胳膊,皮肤传来一片无法忽视的温热,宋醉不习惯这样的亲近,忽然对方问了句:感冒好了吗?

    中午吃完药好了。

    如果不是被问及他都想不起感冒这回事了,他思考要不要拉开胳膊距离时男人停下了。

    宋醉正想问怎么了,可被强硬抵到教学楼背面干燥的墙面上,黑色的长柄伞斜斜拢住他们,下一秒炽热的吻落了下来。

    他们在伞下亲吻。

    开始只是试探的浅尝辄止,温柔描摹出他嘴唇的形状,再是撬开他紧闭的唇齿长驱而入,他被吻得透不过气,手紧紧攥住对方后背的衣服。

    冰冷的雨水啪地一声从倾斜的伞下落到地面,宋醉后知后觉那句话的意思是

    我可以亲你吗。

    第九十章

    宋醉被压在教学楼背面亲吻,因为担心人发现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尽力平缓紧张的呼吸。

    他想推开可被对方制住手,只能投入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对方在他口腔里温柔而强硬攥取。

    他可以清楚听见两人唇齿交缠的水声,幸好雨声遮住了他们在黑伞下的动静。

    盛大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伞尖落下最后一滴雨,宋醉从倾斜的伞下钻了出来,唇边残留着淌下的津液。

    他用白皙的手背擦掉,温热的液体沾在皮肤上像是无声提醒他们刚才吻得有多激烈,他捏着手强装镇定往前走。

    路上有同学跟他打招呼他平静应对,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懒洋洋的一句:宝贝儿你东西忘了。

    宋醉疑惑停下脚步,他今天就背了一个书包哪儿还有别的东西?就在他沉思时贺山亭施施然收了做工考究的黑伞。

    亲过的男朋友记得带走。

    语气极为理所当然。

    想到亲吻的画面宋醉的呼吸难以平静,白皙通透的耳垂发热,心想这个人怎么没骚死。

    他并不是很想带走这个男朋友,脚步顿了顿向前走,然而紧接着他的手紧紧握住了。

    宋醉并不习惯这么紧密的触碰,他想挣脱可冰凉的手心传来一片温暖,可能是怕冷的人抗拒不了天然的温暖,他垂下眼没再挣脱。

    就当为社会做贡献了,免得去祸害其他人。

    宋醉回到家电话又打来了,他接通电话传来愤慨的声音:你现在翅膀硬了不给钱是吧,信不信我去许家要钱?他们那种人家最要面子,你以后别想在许家抬起头。

    你随意。

    面对手机那边的气急败坏,宋醉只是冷漠挂了电话,只要不跑到学校来,许家闹成什么样跟他没半点关系,更何况那种人压根进不了许家的大门。

    他合上手机坐在书桌前看书,可男人非要黏在他身边,脖颈处传来对方温热的呼吸,他不得不分心捏住书页。

    这完全影响到了他正常看书。

    他不知道谈恋爱是不是都这样,反正跟许宁谈的时候许宁对他从来是冷冷淡淡,似乎多看他一眼都是恩赐,当然他也并不想看到许宁。

    在推拒无果后少年任命般任由男人靠在自己身上。

    *

    西南下了连绵三天的雨,令山南这个小镇子积上厚厚的水,常住人口不过百的镇子傍山而建,地面上全是大小不一的水坑。

    在一片青瓦白墙的掩映下,吴警官走在石板路上溅起半裤腿的水,他凭着记忆找到一个矮小的平房。

    同周边山南传统建筑不同,平房的墙面呈现扎眼的白,瓦片是齐整的黑色瓦片,显然是外地人搭的住处,门上悬挂的木牌歪歪扭扭写着个宋字。

    这便就是宋家了。

    水泥台阶上攒着厚厚的灰,墙面渗出棕黄的雨水,不难判断长时间无人居住,甚至可能无人上门。

    他三年前来过这里,可那时便是人去楼空,如今同过去的区别仅是房子更旧了,宋家的老邻居认出了他:这房子怕是要拆喽。

    宋醉没回来过吗?

    您抽。一口黄牙的邻居递了根烟给吴警官,那小子从小心思就活泛,好不容易出去怎么肯回来,邓老师的祭日都不回来。

    我们不收东西。

    吴警官皱眉没接过烟,虽然他对宋醉心生厌恶,但对宋醉的父亲邓爱民这个人是佩服的。

    谁都知道山南交通不便自古贫苦,名校毕业的邓爱民是第一个来山南的老师,同本地的宋姓女子相爱结婚,可惜妻子难产生下宋醉便大出血去世。

    他和他父亲关系怎么样?

    吴警官这次来是想重新调查三年前的案子,任何犯罪都有马脚,他不相信十六岁的宋醉真能一点痕迹都不留。

    嗨那不是一般的差。邻居直摇头,他始终认为是邓老师害死了他妈,从小就跟邓老师对着干,不是逃课就是打架,你是没看他打架那个猛劲,经常还溜县城游戏厅打游戏,在镇子上就是个小霸王。

    邓老师每天战战兢兢上课,有时晚上十一点才下课,回到家还要管他惹出来的事,要我说他爸的胰腺癌就是他气出来的,天生的天煞孤星。

    天煞孤星?

    吴警官品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邓老师是个好人,受他爸恩惠的人凑齐了他爸的医药费,可没多久还是死在了医院。邻居说着都站得离宋家远了两步。

    他爸妈都不说了,就说从前住宋家边上的刘奶奶,当初是第一个带头出来捐款的,中风了话都说不清楚,幸好儿子在渝城做生意挣了钱,把她接去大医院了。

    邻居说到这儿语气透出羡慕:唉这人和人真不能比,刘勇看起来笨口拙舌的,做生意还有两块料子,县里的房子都买上了,喏那辆沃尔沃就是刘勇的。

    吴警官看向在宋家门前停下的车,他在沪市见惯了好车,沃尔沃不算什么,但在偏僻的山南是豪车了。

    车门打开后满脸怒意的刘勇走下车,像是跟人发生了什么争执,但望见他立马换了张强行挤出的笑脸。

    刘勇看到他似乎有些紧张,手抖半天递来条软中华:警官您是来找宋醉的?我发誓我没见过他。

    我在沪大找过他了。吴警官没有接烟,这次想再问问他的情况,你对当年的案子还有没有印象?

    刘勇张了张嘴而后瑟缩摇头。

    吴警官瞟了他一眼问:听说你在做生意?

    哎什么生意都是小买卖,运气好在县里买了房子,老太太放心不下老宅,这不托我回来看看。

    吴警官没有再逼问,大概是做生意的缘故过去沉默讷言的刘勇圆滑不少,他对宋醉确实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他在少管所见过许多少年犯,被捕时总会痛哭自己有苦衷,十有八九说童年不幸。

    但童年不幸不是犯罪的理由,苦难像是一柄尺子,可以衡量出一个人真实的道德尺度,有的人天生道德感薄弱。

    譬如宋醉。

    比起父亲是杀人犯的同龄人,宋醉有一个堪称道德模范的父亲,然而却养成顽劣不堪的性子。

    如果是为了父亲的医药费才去打黑拳他尚能理解,但有捐款的好心人依然头也不回踏上这条路,同时对山南这个镇子没有半分感恩,沉浸在沪市迷人眼的繁华。

    吴警官问完话离去了,而在他离去后辞色软弱的刘勇冲宋家啐了口,恶狠狠打电话: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亭亭:哦自己送上门了

    第九十一章

    出山南只有一条路,每天只有两班车从长满爬山虎的站台开往县城,吴警官坐大巴车离开了这个西南的小镇子。

    他的下一站是渝城。

    渝城作为西南仅有的直辖市,既有高楼林立的金融中心,也有江湖气浓厚的小摊,路上听得最多不是普通话而是渝城话。

    他按着查到的地址走到一个还没开张的烧烤摊,摆摊的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寸头,大热天穿着长袖。

    出来了?

    吴警官深深望了准备跑走的年轻人一眼。

    但凡在监狱服过刑的人,甭管是多穷凶极恶的罪犯,出来后看到警察总会不自觉闪躲,年轻人见他认出自己绞着手点了点头:吴警官好。

    他拉开椅子在烧烤摊坐下,年轻人像是明白他的想法般问:您来是想问宋醉的事吗?

    吴警官不知道面前的人为什么提到宋醉如此平静,明明被宋醉在拳场刺了十六刀差点重伤不治。

    你不用担心宋醉会对你怎么样。吴警官开启了录音笔,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你尽管把当年的事说出来。

    半晌年轻人只是说。

    我希望您不要再调查下去了。

    为什么?

    吴警官看不透面前人的想法,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都放弃指控宋醉,这让他无法把涉嫌故意伤害的宋醉绳之以法,成为他的心结。

    我给您说一桩故事。年轻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开口,故事的主角您可以看成是我。

    我的父亲沉迷赌博,因为讨不到钱杀了我的母亲,没有亲戚愿意抚养我和我妹妹,我带着我年幼的妹妹出去打工,那是我们第一次出村子。

    听到妹妹吴警官明白过来这个人在说自己的故事,见惯恶意的他眼里透出不忍,不禁想自己今天来对不对。

    可钱哪是这么好挣的,我们只能裹着麻布睡在桥洞下,有个人对我说跟着走能挣大钱,我想有了钱就能供妹妹读书给妹妹买新裙子,想也没想跟他走了。

    去了才知道是一家地下拳场,拳场上生死毋论,妹妹拉紧了我的手想走。年轻人自嘲般笑笑,但那种地方去了怎么可能让你走,同到的十几个孩子在卡车里瑟瑟发抖,只有一个人格外平静。

    吴警官他说的那个人是宋醉,其他孩子是被半逼半哄拐来的,只有宋醉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什么良善之地,铁了心要拿命搏钱。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年轻人的语气柔和了两分,他会在房间默画人体部位图,知道什么部位重伤不致命,我们每月只能被监视着打一次电话,他会让发小把拳场上赢来的钱换出去,虽然他的话不多但不少人都服他,我不在那些人之中。

    我沉迷在染着血腥味儿的金钱里,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会成为我最可怕的对手,拳场上只有两个结果,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为此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希望领头可以把他赶出去。

    从对决结果上看两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一个身中十六刀一个被刺双眼,吴警官不禁问:后来呢?

    年轻人捏紧颤栗的手:他在拳场上没有输过一场,领头当然不可能赶他走,他其实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我们两人没说过太多话,当他再一次赢下比赛走下场时,大家都在欢呼鼓掌,他冷声问像条狗有什么可骄傲的。

    不知道您有没有去拳场看过,观众在台上高高在上,我们在铁笼里红着眼厮杀,的确像条狗,当时我对自己说当条狗也没什么不好,比当活不下的人强。

    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吴警官也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等着对方开口,正当他想说不继续也可以时年轻人低着头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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