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儿,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一侧的眉毛:“风雅是风雅,附庸风雅却未必风雅,明明不风雅,却硬要装腔作势,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这一路走来,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多少是幻象,多少是故弄玄虚,非要一一点明吗?”

    小齐师兄睁大了眼,愈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内室里,穿金挂银的小韩师兄翻身而起,终于收掉了面上的散漫之色:“小聂遇上硬点子了!”

    小齐师兄到底不服,短暂的不安后,硬着头皮道:“你不要张口就来!你且告诉我,什么故弄玄虚,什么假了?!”

    虞绒绒轻轻一笑:“这是小笑峰的考题吗?那我便来试着答一答。”

    她双手摊开,先弯下一根手指:“烟波府月中荷塘的花出塘只用黑镶玉的花盆,且盆边会带月中荷塘的红银漆私印。”

    她再弯曲一根手指,继续道:“南荒的鲛缎产量极少,最奢华之处,确实可以做帷幔垂帘,但……此物晕染限制极大,所以真正的鲛缎,绝无鹅黄与嫩粉两色。小笑峰莫不是被黑心卖家骗了?”

    ……

    虞绒绒如此轻声细语,曲到最后一根手指时,目光落在了小聂师兄背后的那副挥毫上,微微一笑。

    小齐师兄倒吸一口冷气:“这、这可是小韩师兄花了十八万灵石带回来的如非子大师封笔前最后的墨宝!你该不会要血口喷人说是假的吧!我可是见过鉴画的流程的!哪有你这样随便扫一眼就知真假的!便是画师本人来,也不可能这么笃定吧?!”

    虞绒绒平静笑道:“确实不能。但且不论真迹在哪里,你们觉得,十八万灵石,够买吗?”

    小齐师兄难以理解,瞪大眼看向虞绒绒,小聂师兄心中的不对经已经越来越浓,他谨慎地不再开口,在努力思考此时此刻应该说什么好。

    一侧的门帘却又响了,穿金挂银的英俊青年松松垮垮地站在那儿,接过虞绒绒的话:“嗯?不够吗?”

    “当然不够。”虞绒绒理所当然道:“小韩师兄,您是真的被骗了。”

    小韩师兄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在虞绒绒身边坐下,也不问她是如何知道自己便是小韩师兄,只微微向前倾身道:“哦?何以见得?”

    这位小韩师兄看似万事万物都不甚上心,但这样的姿势下,毫无疑问浑身的压迫感都极强,尤其他还若有若无地放出了一点高境界的威压出来。

    傅时画眸色深深,眼底的不悦极浓,心道怎么交个钱还这么多弯弯绕绕,这浮玉山不待也罢,小师妹自己都已经让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硬是让自己不通的道脉中道元流转,天下这么大,难道他还找不到另外一个可以为她修补道脉的地方吗?这浮玉山,不待也罢。

    已是不耐烦到了极点。

    虞绒绒也有点烦。

    虞家里里外外虽然都是丸丸在打理,却也不代表她一无所知,从不出息,有些商场谈判爱用的手段,她六岁的时候就见了个便,无非就是你退我进,你进我便逼着你退而已,这些威压与气势,在她眼里,算得上是不值一提。

    在她眼里,这些手段,不该用在同门身上。

    但既然对方用了,她便自然也无需再给对方留任何情面。

    所以她脸上的笑慢慢淡了,再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空气中有符意,是方才引路的小姜师兄说的天水一色符,也有拟出此处以假乱真的无数幻象的幻符。

    这些符都确实珍贵,确实难制,但在虞绒绒眼里,哪里比得上御素阁大阵,又有哪里比得上万无大牢的囚意?

    所以她一抬手,似是在虚空中一点,其他人还在不解其意,小韩师兄的脸色却猛地变了。

    小笑峰的天色似乎莫名倏而暗了暗,那些原本绵密匀布在空气中的水色,突然凝成了从未有过的沥沥小雨。

    小雨是真的雨,但什么雨里有符意呢?

    所以雨打芭蕉,芭蕉微枯,雨落荷叶,荷叶垂头。

    虞绒绒轻声道:“这其中一共有三十四道符,除了天水一色之外,其他的幻境符撤去,小笑峰还剩什么呢?如果连点儿荷叶雨色都要幻境来撑着,怎么会去买如非子大师的真迹呢?依我所见,十八万灵石也是小韩师兄胡说八道的吧?莫不是这画,其实是出自小韩师兄之手?”

    她手指微动,已经扣到了其中某几道符上,轻轻一拨:“毕竟笔留下痕迹的地方,笔锋总会自己说话。这个道理,小韩师兄不会不懂吧?”

    一时之间,小笑峰中,雨声淅沥,但风也寂静,云也凝滞,整座山峰依然诗情画意,却仿佛泼墨之下没有灵魂的一幅画卷。

    山峰上有尖叫声乍起,几位师姐怒气冲冲地踏步而来,挑开门帘,嘴中的话却在看到虞绒绒的手指时,凝滞当场。

    更远一点的地方,不少人都若有所觉,看向了小笑峰的方向。

    小渊峰上,拎着二狗的汲恒长老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小笑峰的那群傻蛋,看起来终于栽了跟头啊。”

    二狗整只鸟都有些恹恹,对这个话题根本不感兴趣。

    “都说了不要一天天脑子里光想着怎么骗别人的钱,真当钱多的人都傻吗?钱多的那些人啊,哪怕露出一点点,都足以用灵石填平你们小笑峰了。”汲恒长老笑眯眯道:“阿花啊,做人做鸟,都不能太贪啊。”

    二狗抖了抖翅膀,听到灵石两个字,终于来了点精神。

    它抬眼看了看前方看起来整个大阵结界都有些扭曲的山头,很是赞同地点了点脑壳。

    这么一小座山罢了,填平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汲恒长老眼睛一亮:“哎哟,我的乖乖阿花,你能听懂我说话了吗!我的阿花花就是最棒的!今晚我们吃肉!吃大块的肉肉!”

    二狗:“……哼唧。”

    不情不愿又有那么一点点高兴的,哼唧。

    将虞绒绒和傅时画送到小笑峰的那位接引弟子在一片惊呼和议论纷纷中,后知后觉地看向了小笑峰的方向。

    再看到从来都有些迷雾阵阵,与其他峰格外不一样的小笑峰,也不知是不是他眼花,竟然在隐约间露出了和其他山峰一样的黄土之色。

    接引弟子:!!!

    他倒吸一口冷气,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莫名的预感,心道不是吧不是吧,自己竟然、竟然预言成真了吗?

    那两位到底是什么来头?

    难怪……难怪一出手就帮浮玉山挽救了一位天生道脉!

    小笑峰内。

    小韩师兄缓和了语气,重新开口,拱手咬牙道:“看来此前确实是我们别骗了。多谢这位师妹与师弟仗义执言,还望二位不吝赐教。”

    虞绒绒手指轻轻一松。

    雨声骤停,风和日丽,荷叶舒展,芭蕉翠绿。

    虞绒绒重新坐下,接过小聂师兄奉上的茶,抿了一口,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勉强之色,再重新看向了脸色极差的小韩师兄。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来好好谈一谈,一次性付清的事情了吗?”

    第46章

    送走虞绒绒与傅时画后,小笑峰终于恢复了一片安静。

    但小笑峰安静了,小笑峰上诸位师兄师姐的心情却极其不平静。

    之前的雨像是浇湿了小笑峰所有人的心。

    也浇灭了他们摩拳擦掌准备再多干几票的心。

    小齐师兄小心翼翼道:“歉也道了,茶也喝了,这事儿,应该算是过去了……吧?”

    小聂师兄叹了口气:“也怪我们前沿线报没做好。早知道她就是避免了我们新来的天生道脉小师弟明珠蒙尘的那位虞六,便是一颗灵石不收,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也是应该的啊。”

    从两人走后就一直未置一词的小韩师兄突然道:“她叫什么?”

    “虞六啊,她旁边那位叫傅五。有什么特别的吗?”小聂师兄一愣。

    小韩师兄似是想到了什么,搓了搓手腕上怎么也包不上浆的假珠串,喃喃道:“虞?有如此眼力手笔见识……全天下姓虞的也不过入仙域元沧郡那一家。可也不叫这名字啊?况且,有那一阁在入仙域,犯不着来我们这里啊。”

    他又搓了搓珠子,打算从另一个角度来找突破口:“傅五?傅?这天下姓傅的倒不少,但最著名的那家子可都在皇城住着,且不论约法九条里,他们世世代代不得修行,便是偷偷修行,恐怕也是去琼竹,犯不着来我们大西北啊。嘶,不至于不至于,是谁也不可能是这个,我在想什么呢!”

    小韩师兄声音虽喃喃,小齐师兄却听了个全,不由得好奇道:“皇城?傅家?谁……啊?”

    小聂师兄一个白眼瞪过来:“就算天高皇帝远,我们修道人不问世事,也不能真的不问吧?”

    小齐师兄讪笑两声,挠了挠头:“所以,究竟是?”

    “我不是都说了吗?天高皇帝远。”小聂师兄收回目光,加重了其中两个字。

    看小齐师兄依然茫然的目光,他才不耐烦地做了个十分凡人的,忌讳莫深的指天的动作:“还不懂吗?就是,皇城的那个,皇帝,姓傅啊。”

    小笑峰里安静了一会儿,显然大家都觉得这样的说法过于荒谬。

    大家的话题不一会儿就转去了其他地方。

    小齐师兄叹了口气,抬手锤了锤自己的腿:“年龄大了,近来我总是觉得困倦,不是说道元越充足,精神劲就越足吗?怎么回事啊我。”

    小聂师兄也随他叹了口气:“嗐,谁不是呢?我可太困了,明明也没做什么,一天天的,没精打采,我去睡一觉啊,别来吵我。”

    ……

    选学舍的过程很简单,毕竟也已经没什么好选的了。

    但显然,浮玉山中人虽然看起来有些粗犷和大大咧咧,不过在很多事情上,依然粗中带细,给两人留了最好位置的两间联排学舍,显然是想作为阮铁一事的答谢。

    学舍熙熙攘攘,纵使不必特别去问,也能从其他弟子的闲谈中听到,那位天生道脉的阮铁阮师弟今日是如何被所有长老虞掌门争抢的过程,言语间也有些羡慕,但却极少有嫉妒的情绪存在。

    原因也很简单,当双方之间的差距过大的时候,其实反而不会产生出任何嫉妒的,更多的则是一种瓜田里你和我的八卦感。

    既然是新弟子入门,难免有些入门程序要走,负责接引的学姐虽然总是在打哈欠,一副困倦的模样,性子却很是爽朗大方。她对浮玉山的七座山峰做了大致介绍,再有了两堂所有道门都会上的修道总论课,傍晚便已经来临。

    弟子们一涌而起,去了小食堂敲碗等开饭,虞绒绒与傅时画对视一眼。

    “七师叔想必早已饥肠辘辘。但饿也饿不死,饿着其实想必也没什么。”傅时画悠然道:“小师妹觉得呢?”

    虞绒绒迟疑片刻,想到了自己破符阵时听到的奇怪声音,再想到了之后的爆炸,将这两件事都说给了傅时画听:“你说,会不会是那人路过之时,顺嘴点拨了我一句,然后就去炸穿了牢笼,再扬长而去?……虽说此事之后,万无大牢或许会更难进,但我们也总不能真的就这么彻底扔七师伯在里面,总要去看看。况且,我的剑舟也还毫无头绪,没有下落呢。”

    于是这一日,月明星稀之时,两道重新换上了狱服的身影鬼鬼祟祟,再向着某个方向而去。

    师姐白日介绍时,说浮玉山有七座山峰。

    但在手指挪动,再一一报名字的时候,有一个略微突兀的位移顿挫,像是平白跳过了哪里。

    当时有师妹问了,中间略过的那山峰是什么。

    师姐笑眯眯说,就只是山峰而已,上面有些亭台楼阁,偶尔会有弟子去那边修炼,但大家也给那峰起了名字,名叫小虎峰。

    再引得了新来弟子们的一片笑声。

    这话若是让有心之人听了去,一定会以为,万无大牢便或许在那里,那山峰一定另有古怪。

    再结合这一日万无大牢被炸穿,浮玉山内却风平浪静的样子,很难说是不是浮玉山在欲擒故纵,若有所指,且有所怀疑。

    确实很容易上钩。

    但万无大牢也的确真的在那小虎峰中。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虞绒绒在心底道:“七师伯报了油爆腰子,炒凉粉,烤羊腿肉,馕坑肉和烤饼,结果我们只带了两个肉夹馍,真的没问题吗?”

    傅时画凉凉道:“他还有脸提条件?饿不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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