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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毅倒是面色如常。待听完后便点点头, 嘱咐几句要好生伺候老太太, 莫让其气急伤身, 待过些时日老太太气消了他再过来探望等话,便带着福禄转身离去。

    没过两日功夫,宋卫两家就平静的解除了婚约。

    卫家长房太太来还信物和庚帖时, 老太太几乎是强打着精神走了这遭。虽那卫家长房太太一如既往的热络,似乎看不出丝毫芥蒂, 可老太太心里如何能得劲, 便是连敷衍的笑都难以挤出。

    待卫家太太离去后,老太太就病倒了。

    宋毅前来探病。

    这回老太太倒没令人将他赶出去,只是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在病榻上阖着眼皮拉着脸一副不欲搭理他的模样。

    宋毅几步上前至老太太病榻前,自责道:“老太太消瘦了。皆是儿子的过错,儿子特意过来给老太太请罪了。”

    终于听得他开口承认,老太太这些时日憋着这口火气腾的便起来,不由的捶床捣枕的恨声:“假惺惺说这些给哪个听?只怕心里头不知盘算着怎样官司,嫌有个老太君在你等头上杵着,碍着你眼,耽误你事,处处指手画脚了罢!”

    这话说的就有些诛心了。

    宋毅脸色一变,当即撩袍跪下。

    “老太太若还气着,便是打骂皆使得,切莫再说这般严重的话,着实令儿子听了不好受。”

    老太太见他跪下心下一惊,后背猛地从那四方蟒锻引枕上脱离,坐直了身体就要伸手拉他。

    跪在她榻前的人昂藏七尺,一身藏蓝色金线勾勒宝相暗纹常服,愈发衬的他身姿挺拔,仪表非凡。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儿子,老太太却觉得如今已经彻底看不透他,若说在他少年时,她这做娘的还尚且能猜透他三两分心思,如今她竟是半丝半毫都无法捉摸。

    好似不知何时起,母子之间有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在。

    老太太目光复杂的看向他。她这儿子素来心思深沉,何况久居上位多年,权柄日重,情绪愈发内敛,无论何时何地端的是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其中端倪。这般冷眼瞧他,似乎是愈发像极了他的祖考,就连眉骨见不经意透出的威厉,都仿佛如出一辙。

    老太太神色恍惚了阵,这一刻她内心也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涩。

    收回了探出半空的手,老太太耷拉着眼皮重新倚靠回去。

    “攒凶聚煞的命格都强加自个头上了,你还有何不好受的?”她苍老的面容带出几分心灰意冷:“罢了,左右你是个大主意的,日后你爱如何便如何,娶不娶皆遂你意,我也不会再多加阻拦。”

    宋毅沉默片刻,而后膝行至榻前一步远处停住,叩首:“儿子有错,此事的确是做的草率鲁莽了些,让您失望了。”

    老太太动了动干涸的嘴唇,有那么一刹几乎想要脱口问出他为何要整来这一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她大概猜得到,便是问出口,只怕她这心思深沉的儿子也不会如实告知。

    遂别过眼,有些疲惫的摆摆手:“你起来罢。此事你如何考量我也管不着,只是你这般行事,又该如何给那卫家交待?”

    老太太忧虑并非毫无根据。皇觉寺批语这事,连她都看得透其中关键,更何况是卫家?

    宋毅起身后上前给老太太扶了扶引枕,方不急不缓道:“至于此事,儿子另有章程。不过,还想恳请老太太出面一回。”

    老太太怔住。

    一整个四月,京城百姓都在津津乐道着三件事,一是宋卫两府突然解除婚约;二是宋卫两家又结了干亲,之前与宋制宪结亲的卫家长房的嫡二女认了宋家老太太为干娘,两府上结干亲的时候甚是隆重,流水席也摆了起来,热热闹闹的好些天;三是由那宋制宪做媒,撮合他得意门生大理寺梁少卿与卫家长房嫡二女的婚事,卫梁两府结为亲家。

    卫家家主卫平倒也没什么不满,虽说他们卫家女儿没能嫁到宋家他内心也甚为遗憾,可他们这般权贵人家儿女婚姻皆为结盟,如今能结了干亲也算是个不错结果。何况梁简文不仅年少有为,也是那宋制宪一手提拔上来的得意门生,如此一来,得了佳婿不说,与那宋府的关系也便亲密了一层。

    梁家自不必说,与卫家结亲已是高攀,梁家太太焉能不欢喜。

    如此一来,几家皆大欢喜。

    却唯独宫里怡景宫的贵妃娘娘,听闻此事后黯然神伤数日,双眼深处都蒙上了厚厚一层阴影。

    可她却早过了任性的年纪。纵然心里如何怨愤,面上依旧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甚至还备上了厚礼让宫人给那卫家小姐带去,以示她这个当姐姐的对义妹的重视。

    入夜,挟裹一身深夜凉意的男人轻车熟路的钻入了床帐,不消多时里面便传来细微的动静,隐约有衣物摩擦声窸窣传出。

    厚实衾被中的方寸空间黑暗,窒息,潮热。犹如一方密不透风的牢笼,将苏倾整个人牢牢桎梏住。

    她犹如置身囹圄的困兽,挣扎不得,只能在方寸困顿之地苦苦求生;又犹如被抛上浅滩的孤鱼,窒息壅闭,拼命喘息却求不来片刻自由。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人的其他感官愈发敏感。

    宋毅虽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和动作,可却能清晰的听见她似有若无泄出的细碎的急促呼吸声,以及能清楚感知那因压抑至久而导致无法自控的颤栗。

    不用掀开被褥去看,宋毅也知此时的她定是双手死死捂住了唇口,拼了命的不让自己溢出丝毫半点的声音。

    此时的她面上定是隐忍而崩溃,眼尾定是殷红似血,眸子定是莹润的犹如春日清湖里荡漾的水光。

    宋毅当即要紧了牙槽,呼吸极重。与此同时他内心又腾起些火气,因为他如何不知,她此刻之所以能遂他所愿让他得了逞,不过是被他之前那番威胁之语所迫,心有顾虑罢了。

    如斯一想,他心里就仿佛有毒蚁啃噬一般,一颗心密密麻麻的刺痛起来,激的他想要发怒,发狠。

    苏倾崩溃的一口咬上了他的肩,死死遏制了要溢出口的尖叫。

    宋毅目色发沉,手掌紧缩,动作愈发狠辣起来。

    待厚实沉闷的衾被再次被人掀开,苏倾感觉像是从地狱经过一次血洗,重新回了人间。

    宋毅却不肯就此放过她,待气息稍一平复,便抬手抚了她鬓角,凑过来与她亲昵的耳鬓厮磨。

    “爷的亲事退了,你可曾听说?”

    他的声音带了些云收雨歇后的喑哑,气息略烫,语调却轻扬。若此问话出现在其他正常情侣之间,只怕是有邀功之意,可偏出现在他们二人中间,别说他有没有此意,便是有苏倾也断不会领他这份情,只会觉得滑稽可笑而已。

    苏倾闻言连眉眼都未抬半许,犹若未闻。

    宋毅心里陡然升起不甘之意。

    握了那尖瘦下巴迫她转向他,宋毅沉沉盯着她,炳若观火:“你就真的一点也不能接受爷?哪怕日后能给你一个光明正大行走于世的身份,哪怕爷能给你个锦绣前程?你真的就一点也不为所动?”

    苏倾对他恶极,本不欲搭理他一言半句,可听得他这话,到底没忍住刺上他一句:“大人怕是至今也没能明白一事,那就是我日后能以什么身份立于世间,只能由我自己来决定。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我皆甘之如饴。可若要我以卖身的方式,苟且得来的所谓光明的锦绣的前程,那我宁可不要。这么说,宋大人可明白?”

    宋毅不明白。

    可他明白一点的事,她对委身于他一事,引以为耻。

    对于男人而言,堪比天大的羞辱。

    宋毅的槽牙磨得咯咯作响,觉得平生理智和涵养皆在寸寸崩塌。

    “行,你有骨气,有本事。”咬牙切齿的说着,他掌心不受控制的猛一收紧,顷刻她的脸颊便被留下了些许指痕。

    下一刻他迅速收了手。沉着脸起身,怕自己再多待此地片刻就会忍不住的上手掐死她,穿戴完毕之后便沉怒而去。

    只临去前对照旧对她威胁一句,此生别想摆脱他。

    苏倾看向黑暗中的帐顶好一会,忽的莫名轻笑了下。

    那人总以为能一手遮天,能完全将她掌控在股掌中。殊不知上头注定不给他的,便是他掌心攥的再紧,也会从他手指缝流出去。

    过了两日,待脸颊上指痕消下之后,苏倾遣下人去右相府邸走上一遭,告知右相,她有事欲求见他。

    对策无论成或不成,她都要试上一试。

    第110章 他不安

    当日午时二刻的时候, 载着苏倾的马车出了五城街巷,徐徐朝着街北的方向驶去。直待马车消失在巷尾, 府内的管事婆子谨慎的往周围扫过几眼, 大概觉得无碍后方进了院子,嘱咐下人关紧了院门。

    这管事婆子是右相府邸的老人, 深得右相大人信任,因此才得以派来伺候苏倾。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她大概也能摸透这主子两三分的喜好来, 吃穿方面不讲究,性子偏静爱独处。照理说这也算摊上个好伺候的主子,该省心了才是,可也不知为何,打从伺候这位主起, 她这心里头就没踏实过。

    尤其是近些时日来, 总有那么几遭, 在夜半时分仿佛听到那屋里隐约传来些许动静,似有若无的,因隔得远她又听得不真切。偏的这位主从不让人守夜, 又不肯让人亲身伺候,究竟是有事无事让人无从得知。而她一个下人, 又不好出口相问。

    又想起这主子外出时候的装扮, 管事婆子抬头看了看这晴空万里的天儿,不由皱眉。

    京城五月的天可算是暖意融融,这位主却是一身斗篷加身, 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便是要掩人耳目,可五月天里来上这身奇怪装扮,岂不是更引人注目?且外出前还要了火盆跟剪刀,不许任何下人近身,兀自在房间里待了小半刻钟功夫,也不知是在捣鼓些什么,更是令人心里头不踏实。

    管事婆子兀自在府内狐疑忐忑,却不知早在苏倾前脚刚出门的时候,后脚就有暗中窥伺她行踪的人一路疾驰赶去宋府报信。

    挥退报信人后,宋毅静坐在书案后好一会,除了眉骨之间隐约渗透的冷意,面上再无多余表情。

    福禄声音压低:“大人,可要奴才……”从五城街巷至街北的清茗茶楼少说也得一刻钟的功夫,现在快马加鞭的去将人拦下,指不定还来得及。

    如今瞧这架势怕是不能善了,与其等着右相大人来攻讦大人,倒还不如抢先一步将人控制在手里。即便两厢撕破了脸,只要人尚在他们大人手里一日,那么右相大人便会投鼠忌器一日,断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大人将人收入囊中,日后自是可以予取予求,岂不比那偷摸翻墙来的痛快?如此一来,大人也算得偿所愿了。

    此言一出,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复,福禄狐疑之下不免小心抬头望了一眼,却不期与他们大人那双沉眸对上。那双素来不见丝毫情绪的眸子,此刻却翻腾着令人心惊的暗潮,晦暗莫名,沉灭不休,夹杂着某种势在必得的强势,隐约呈侵吞之势。

    有那么一瞬间,福禄都差点以为,下一刻大人就会毫不迟疑的下达拦截令。

    宋毅沉眸扫过去,福禄忙胆颤的垂了头。

    “暂且不到那步。”最终,宋毅眸底深处危险的暗芒还是渐渐沉寂下去。犹如低语般的吐出此句后,便阖了眼睑,遮了其中所有情绪。

    只此一句,福禄便知大人已然打消了那个念头。

    他不由怔住。既然大人对此策颇为意动,那又为何要压抑隐忍、百般顾虑?

    宋毅并未多做解释,面上也未显露分毫情绪,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下浸了多少凉意,又窜出多少沉怒。

    她此举用意,他能大概猜上三分,左右不是为了激右相与他反目成仇,毕竟她仁善的很,如何舍得右相因她而受牵连?若右相当真为她而与他打的两败俱伤,只怕她会极度愧疚难安的罢。统共能令她面冷心硬、弃如敝履对待的,唯有一个他而已。

    “派人盯紧些。”宋毅睁眼沉声道,带着几分凉意:“爷的规矩你知道,凡事有一无二。将人给爷盯瓷实了,若有万一,休怪爷心狠剜了你们的招子。”

    右相府上派给苏倾的马车干净整洁,车厢外观朴实无华,行驶在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上并不显得突兀。

    双轮马车缓缓停靠在清茗茶楼门前。

    拉开轿厢帘子后,苏倾戴好了兜帽就下了马车,敛眉低头匆匆进了茶楼,上了二楼雅间。

    右相见她厚实宽大的兜帽遮了大半张脸,堪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不免惊讶:“何故如此?”

    此刻雅间的门已经被关上,门外亦有相府护院警戒,环境一安全,苏倾一路提着的心也稍稍安了下来。

    天知道这一路她提心吊胆的,唯恐那人突然出来阻截,横生枝节。

    对上右相不解的目光,苏倾定了定神,上前几步立在他面前几步远处,抿了抿唇后,抬手将一路拉的紧实的兜帽给缓缓褪了下来。

    刺啦——

    一阵刺耳的桌椅擦地声,右相震惊的仓促起身,连袖摆带翻了案上茶盏都浑然不觉,任由那茶水哗啦的撒了一桌,顺着桌沿蜿蜒而下。

    “何故如此!”

    大概是过于震惊,他干瘦的脸颊肉眼可见的直颤,双目更是直直的盯着她的发顶,似乎不敢相信他入目所见。

    苏倾略微垂了目。她自然理解右相大人的震惊,毕竟今早是她亲自持剪贴着头皮绞了发,此时此刻她何等狼狈模样,她又如何不知。

    之所以如此,便是要孤注一掷,希望面前的老者看她决心已定的份上,能同意她所求。

    定了定神,苏倾立在他面前郑重施过一礼,道:“大人,苏倾有一事相求,望您成全。”

    宋毅觉得自己的定性从未这般差过。

    他再一次的抬头往屋外频频扫过。可空落落的院子除了两个看守的护院,再无他人经过。目光忍不住又扫过置于屋角的铜壶滴漏,似乎上次来人报信,还是小半个时辰之前的事。

    难掩郁燥的握拳抵了抵额角。推开案上成堆的公务,他开始起身踱步,总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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