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周长平不过出身伯府,爷爷却是国公我朝一共也只有四位国公,都是配飨宗庙的开国大将之后,齐侯爷迎回天子、拨乱反正,功劳那么大,也不过封了万户侯罢了,我家的门第是何等尊贵?难道我竟做不得皇后,反要让周木头踩在我的头上!

    诶呦呦,话可不能乱说!宁国公看见孙女跋扈的模样,心里也是发愁,她这样的人进了宫去,只怕用一张嘴就能把人得罪个遍,皇上又不喜欢她,太后更不好相与,后宫哪里有她容身之处?更何况,他虽是老臣,但是早已不在权力的中心,齐鹤唳的爵位在他之下,可手里实打实握着十几万精兵、掌管着无数的钱粮军械,满朝文武谁敢和他高声?他又是贵君的丈夫,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也只有宁馨儿这样没有眼色的人,才敢拿自家的门第去压齐鹤唳一头,还在洋洋得意。

    可惜人老了,在儿孙面前总是耳根子发软,宁国公见宁馨儿哭闹不止,到底是递了牌子进宫去见江梦幽,江梦幽得知他的来意,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问他的身体,临走时赏了他不少补品药材。宁国公心里也没个谱儿,但有好事者见他进宫,而后又得了许多赏赐,不免猜测宁馨儿已被太后择定封妃。

    流言暗暗地散播开来,宁馨儿欣喜若狂、更是目中无人,她去京郊的寺庙还愿,好巧不巧、周长平也陪着珍姐儿到此游玩,珍姐儿懂事后,也讨厌宁馨儿的为人,只和周长平亲近,越发少召她进宫陪伴,宁馨儿更觉得是周长平教唆公主从中作梗,不让她进宫去见皇上。

    公主的鸾驾在此,宁馨儿自要去拜见,珍姐儿只淡淡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让周长平送她离开。此时立后封妃的诏书都没下来,三人的身份还未改变,宁馨儿仍可在周长平面前耀武扬威,她在石阶前压低声音:周木头,你不用得意,皇上现在不喜欢我,不代表我入宫后他不会改变心思,咱们以后接着斗!我就看着,你在凤座上能坐几天!

    周长平只当没听见、转身要走,宁馨儿看见他波澜不惊的脸色,一时怒从心中起,伸手拉他道:我和你说话呢,你耍什么威风?真当自己是皇后了?

    哪想山中青苔湿厚,她们身前又是石阶,宁馨儿这样一拉,周长平立足不稳惊呼一声滚下来台阶,身后跟随的宫人们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查看他的状况,宁馨儿知道闯了祸,趁着众人都围着周长平,带自己的侍女急匆匆地躲避而去。

    周长平扭伤了脚腕,他是个厚道的人,本也没想去和皇帝与太后告状,珍姐儿却被他吓得够呛,回来就告诉了瑜哥儿,而后眼睁睁地看着一向脾气很好的哥哥大怒地掀翻了堆着奏折的书案,这个毒女恶妇!仗着她家的门第,把谁也不放在眼里,今日我若再不为长平出气,不如不当这个皇帝!

    他连夜把宁国公与宁馨儿传进宫中大加申斥,瑜哥儿还不到十六岁,可六十几岁的宁国公面对天子之怒,真觉得自己衰朽的身躯几乎承受不住这种扑面而来的愤怒与压力。江梦幽得知消息赶来的时候,只见殿中瑜哥儿面沉如水地坐在龙椅上,宁国公和宁馨儿跪在地上,一个不住叩头、一个狼狈地捂着嘴连哭都不敢出声,瑜哥儿的目光与母亲相接,那一瞬间,江梦幽倏然觉得,他的儿子当真已有了帝王的威严,瑜哥儿在这些日子里极速地成长起来,因为他想护住他所爱的人。

    很快,太后亲自为宁馨儿赐了一门婚事,算是全了老臣的体面,也让京中的流言不攻自破,瑜哥儿冒着雨再一次来到齐府,这回他终于被齐鹤唳请进内室详谈。江梦枕并不清楚他们商谈了什么,瑜哥儿离开齐府时的表情并不轻松,江梦枕恍惚间也有了和江梦幽同样的感觉,这个孩子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他在不断来齐府求助的这些日子里,表情一日日深沉起来,一开始他还像是个对感情充满幻想的愣头青,渐渐的,他已知道一份深厚的感情中,相比轻松愉悦更多的是责任与沉重,他必须守住自己的心、并为所爱的人步步为营,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前面的路布满荆棘、没人可以帮他,在这条路上,只有他与周长平互相搀扶着前行。

    瑜哥儿回到宫中去向江梦幽请安,并提出在明天的早朝上宣布立后诏书,江梦幽心里有些不安,问道:如果朝臣们问你,为何不纳妃,你要怎么回答?

    瑜哥儿缓缓道:母后放心,朕自有主张。

    江梦幽一愣,这是瑜哥儿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是朕,他为了周长平必须成为一个不容人质疑挑战的威严天子,以前他是被齐鹤唳直接碰上了皇位,而如今他要为了心中所爱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朝堂之上,宦官只宣读了立后诏书,百官果然不满起来,家中曾有哥儿姐儿参加过宫中花宴的朝臣中,马上有人出列道:皇上,为何只有立后诏书,没有封妃的旨意?皇家血脉稀薄,百姓们都等着陛下开枝散叶、子孙绵延,这样我朝才能流传万世,国祚才能稳固不易!

    爱卿所言甚是,这些事朕如何不知?瑜哥儿坐在龙椅上轻叹一声,只是朕年纪尚小,常言道温柔乡是英雄冢,朕只怕自己心性不定,若是沉迷于后宫粉黛,不免会消磨了励精图治的决心!《道德经》中说:不见可欲,使其心不乱。朕所顾虑的正在此处,所以只立皇后、以正名位,不纳妃嫔、以示雄心,望各位大人与朕协同一心,那么中兴我朝便指日可待了!

    众臣心里俱是一惊,有人还想再劝,却又觉得怎么说都有阻挠皇上励精图治之嫌,几个朝臣试着劝谏了几句,只道两件事并不抵牾,瑜哥儿却不肯松口,话语中仍以朝政为先,后宫诸事暂且押后再说。

    来日方长,诸位大人又何必苦劝?皇上有这样的志向,难道不是我朝之幸?一直在早朝上不言不语的齐鹤唳忽然跪地道:臣愿肝脑涂地,扶保圣上开创盛世,吾皇万岁万万岁!

    众人一听这话,唯有纷纷下跪应和,令江梦幽万分担心的早朝上,并没传出皇帝不顾规矩、一意孤行的消息,反而传出了少年天子志存高远、发奋图强的贤名,瑜哥儿看着山呼的众臣,心里想着齐鹤唳告诉他的话:变乱之时,我早知道梦枕就在江陵,可是过了三年,我都没去找他,你道为何?因为玄甲军那时还不够强大,我去找他,只会给他带来灾祸,在不能保护他的时候,让他成为我的弱点、成为众矢之的,一个男人要守护心中所爱,必须自己先强大起来。陛下还未亲政,与其现在就昭告天下只娶皇后一人,不如暂时隐忍不言,只要陛下痴情不渝,等您把天下的权柄都捏在手里,皇后自然就成了您的虎须,谁还敢去捋动?我十七岁娶到你小舅舅的时候,无异于匹夫怀璧,根本护不住他、不知让他受了多少委屈,望陛下以臣为诫,否则一切都会反噬到皇后身上,臣知道那种感觉,真比自己挨刀还要难受!陛下想要做成这件事,必须足够耐心,我用了三年才敢去见梦枕,也许陛下要用三十年才能让众臣闭嘴不言,但只要那个人值得,陛下到时候必然是无悔的。

    瑜哥儿知道这是齐鹤唳的肺腑之言,只有经历过剖心之痛又尝过相守之甜的人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感念齐鹤唳的帮助,在大婚亲政之后 ,虽然他开始有意加强对朝臣的控制,却从来没有动过齐鹤唳的兵权,因为他知道,背叛他就等于背叛小舅舅,而齐鹤唳永远也不会背叛江梦枕。

    立后的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在煊赫热闹的大婚后,因为后宫只有皇后一人,诞育子嗣的压力就全转移到了周长平身上,大臣们已准备好了奏本,只要皇后半年无孕,就要上奏选秀立妃,哪知道不过两个月,周长平就怀了身孕,竟还是祥瑞的双胎!朝堂内外欢声一片,此时又有人提出皇后怀孕不便伺候,要皇上纳妃选秀,更有许多勋贵家的哥儿姐儿以拜见太后或皇后为名,频繁地进宫,企图趁此机会进入后宫,哪知道宫里传出消息,有人在探望皇后时身上配了麝香,双胎险些保不住,皇帝大怒,令无关人等在皇后生产前一律不许进宫,可这配了麝香的人究竟是谁,到底成了悬案,也有人说,这是本就是无中生有,是皇后用计把住皇帝罢了。

    不管真相如何,九个月后周长平所怀的双胎呱呱坠地,竟是两个男孩儿,朝野中说着酸话、等着看笑话的人,都讪讪地闭了嘴。江梦枕兴冲冲地进宫去看外孙,在皇后的寝宫中,却见周长平靠在瑜哥儿怀里流泪,这段日子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肚子,又有多少人一直盼着他出事,这种压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别哭了,你是个有福气的,江梦枕看着两个躺在襁褓中的外孙,心里羡慕又欢喜,这下好了,你身上的担子一下就轻下来了。

    周长平还不能下床,他抹去眼泪,躺在床上仍不忘向江梦枕行礼,劳烦贵君殿下进宫看我,您与侯爷一直关爱我和皇上,我都记在心里...

    都是一家人,你别说这样的话,倒显得咱们生分了,好好教养这两个孩子,你这皇后的位子今后再没人敢置喙了。

    周长平心里感动,他看了一眼瑜哥儿,见丈夫点了点头,便向江梦枕低声道:贵君只道我福气好,却不知我之所以能诞下双子,都是因为吃了一种药...

    哦?江梦枕心里一动,是什么药这样神奇?

    我父亲曾帮过一个进京寻夫的苗女,那女子遇人不淑,她的情郎其实在京里是有妻儿的,不过是外任寂寞,见她美貌、玩弄她罢了。她千里迢迢地寻来,却是这个结果,苗女最是刚烈、不容人负心,那男人见过她后,竟不知怎么第三天就七窍流血而死!她为报我父亲的恩情,留下了一本巫医药书,我父亲觉得她有点邪门,这么多年都未曾动过那本书。

    周长平眉头微蹙,我嫁给皇上后,日日被人盯着子嗣,虽然皇上护着我,但我一日不诞下皇儿、就一日不得安宁,我有些受不住这种压力,又怕皇上为我烦心,只敢对着娘家父母倾诉一三,我父亲见我如此烦恼,就想起了那本药书,翻出来一看,里面果然记载着许多诡异的药方,我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便服了其中一味药,后来很快便有了身孕... ...我看得出贵君殿下极爱孩子,若您信我,我愿献上这本医书,帮您达成心愿。

    江梦枕一时怔忪,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这个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他想不到自己竟有这样的造化,难道老天真的会再给他一个孩子?

    小舅舅,长平的药方并不一定能管用,瑜哥儿看见他的表情,只怕他期望太高、再次失望,不过试一试总是好的,如果结果不好,你也别伤心,好不好?我和珍姐儿,也是你的孩子...

    江梦枕眼中涌出热泪,他果然没看错瑜哥儿,这孩子打小重情、与他最是亲近,瑜哥儿如今身为天子,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怎能不叫江梦枕动容?他抬起手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瑜哥儿的脸,柔声道:好孩子,你们俩都是好孩子,要好好地厮守、一直恩爱下去。

    江梦枕拿到药方后,本想偷偷地服用,省得让齐鹤唳与他一起失望,可他转念又想,俩人以前曾因为这事闹过不少误会,以他们现在的关系,有什么不能携手共渡的呢?何必瞒东瞒西、徒增误会,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和齐鹤唳一说,本以为丈夫会和他一样欢喜,哪知齐鹤唳沉吟半晌后道:是药三分毒,你的身体是我最先考虑的事,你现在的体质是不能承受孕育一个孩子?我知道这一直是你的心愿,可我也害怕以前的事重演,我永远忘不了挽云轩里一床的血,也真的承受不了再次失去你的可能...

    江梦枕靠在他背上说:也不一定会有用的,只不过试一试,也许是空欢喜一场。

    我倒宁愿是空欢喜,也不想你再去鬼门关前走一遭。齐鹤唳紧紧握着夫郎的手,谨慎道:还是请孙御医来看一看,一切以不要冒险为首要,他若说不行,我...我求你就打消了这个心思吧。

    江梦枕叹了口气,齐鹤唳转身把他抱在怀里,三人都没再说话,只默默地吻在一起,在这个吻中他们互相安慰,做好了迎接所有结果的准备。

    第三天,孙御医早早就被召进齐府,他在江梦枕忐忑地注视中,收起脉枕道:贵君的身子这几年调理得精心,已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当时产子损伤了宫腔,这是最难治的。

    若是有一种药能修复宫腔,我的身子能承受怀孕吗?

    孙大夫一愣,思索道:按理说是没有问题的,贵君原本阴寒的体质已变得温平,正是适合怀孕的。

    江梦枕心里一松,向陪在一旁的齐鹤唳露出一个微笑,他从怀里拿出一张药方,孙大夫看看这个方子,是个苗女的医方,也许能让我达成心愿。

    孙大夫来回看了几遍方子,摸着下巴说:我不懂巫医,只听人说过,他们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齐鹤唳插话道:孙大夫只要告诉我,这药方会不会吃坏人?就算没效验也不妨事,我只担心他吃了这药反要生病。

    侯爷只管放心,这几味药绝吃不坏人,贵君大可以一试。

    三人都信服孙大夫的医术,听了他这句话都放下心来。江梦枕开始服用巫医的药方,白头轩里又生出药香,他们不免想起以前因喝药闹出来的事端,糖罐子里的蜜糖又被齐鹤唳填满,让江梦枕觉得这药根本不苦,满嘴都是甜香。

    开始的时候,江梦枕每过几天就要请孙御医过府把脉,可是他的肚子还是没有反应,几个月后,他渐渐冷静下来,琢磨他们可能到底和孩子没有缘分,周长平有时在宫里见了他,都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是为了报答江梦枕和齐鹤唳才拿出这本医术,结果反而令他们又失望了一次。

    春去冬来,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江梦枕也开始懒惰贪睡,靠在齐鹤唳温暖的怀里不想起床。

    我去上朝,你接着睡...齐鹤唳吻了一下怀中人晕着淡粉的脸颊,轻手轻脚地起床更衣。朝堂上瑜哥儿正在推行吏治改革,在群臣质疑之时,齐鹤唳总会出言支持,他看得出年轻的皇帝是有大才略的人,更难得是,他有一颗极坚定的心。

    下朝时,天上飘起了雪花,齐鹤唳穿着海龙皮裘、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在回到白头轩前心里一动,脚步一转向花园走去。

    江梦枕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他梦见白梅花树下有个白胖的婴儿,眉心和他一样有一点红痣。他俯身轻轻地抱起那个孩子,闻见孩子身上有一股清雅幽远的梅香。这香气若有实质般包裹住他,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鼻尖缭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一枝雪白晶莹的梅花盛放在眼前,他略吃一惊、扭头一看,齐鹤唳正举着白梅枝向他微笑。

    江梦枕心头一暖,刚要说些什么,忽而觉得小腹发胀、反酸欲呕,他在齐鹤唳慌乱的眼神中趴在床头呕了几下,齐鹤唳扔了梅花,紧抱住他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江梦枕连连摇头,白梅花瓣散落一地,让屋里充溢着梅香,这种酸胀如此熟悉,他的热泪半含在眼睛里,拍着齐鹤唳的胸膛说:快去请孙大夫...你快派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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