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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语气听起来似乎自己是杨洪的大救星,竟有点洋洋得意的味道。

    菩珠站在厨房门口看老林氏手舞足蹈地表演完,望了眼章氏。她脸色发白,嘴巴微张,一动不动,神色庆幸,又似后怕,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扭头看向自己,见自己也正看着她,表情变得尴尬了起来。

    菩珠转身继续帮阿菊烧火,表面淡定,心跳实则有些加快。

    终于发生了!这就是了!

    很快,她就要回京都了!

    第13章

    李玄度两天之后抵达玉门关,与鸿胪寺少卿朱让一行人汇合。

    朱让快五十岁了,官居少卿,是鸿胪寺的二号人物,这趟出远门接人的差事,原本用不着他,派别人便可。但姜氏太皇太后对小王子的到来极是期待,而孝昌皇帝对嫡祖母又极是恭孝,这是个难得的露脸机会。

    从少卿到正卿,官品虽只差半级,但想要跨越,却绝非易事,有人熬了一辈子也始终没法上去。

    为了那个馋了快半辈子的九卿之位,他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一趟差事。

    他固然精通朝贡庆吊、赞导相礼的鸿胪之事,但平日四体不勤,更是鲜少骑马,何况要从京都出发一口气骑到帝国最西端的玉门关?晓行夜宿,半个多月下来,不但人黑瘦了一大圈,两腿更是骑马骑得直打哆嗦,又不想被下面的人看出来,咬着牙忍受,好容易昨日终于熬到玉门关,本以为可以在这里停下来歇气,坐等小王子到来便可,哪知才一夜,秦王李玄度就从后赶了上来,传太后懿旨,出关直接接人去。

    朱让心里叫着苦,表面不敢表露半分,唯唯诺诺,召集随从硬着头皮准备出关,幸好,出发之前,秦王忽然改了主意,叫他不必去了。

    李玄度早看出来了,这个朱让已经吃不消。

    关外有段路很是凶险,让他勉强跟着,用处不大不说,还多个累赘。万一老头子挺不住了,自己还得费事刨坑埋尸,干脆不带了,只从朱让原来的人马里挑了部分精壮武卫领了径直出玉门关,循那条沿着河流走向而形成的商道西去,数日之后,便进入了人人谈之变色的白龙堆。

    此地堪称西行路上最为凶险亦是最为神秘的地带,大片的荒漠里布着高耸在地面之上的突兀怪塔和土柱,一眼望不到头,沟谷内又到处堆积流沙,白天便常常怪声不绝,入夜更是鬼怪出没,常有往来之人失踪,传言就是被鬼怪吞噬,故有鬼域之名,一般的商旅不敢独行,通常都要等到聚众成团,这才白天结伴过境。

    算着日期,小王子一行人这两日应当就要到这里了。入夜,向导寻了一个避风的平地,李玄度命随众扎营过夜,轮班值守。这一夜除了怪声充耳,倒也没见什么吃人的鬼怪,次日清早日出前,队伍继续动身西行,到了晌午,行到一处分布有平坦可坐石块的地方,乃是过往商旅长年在此停留小憩而形成的一个休息点,李玄度下令暂停前行,进食饮水。

    忽然,负责领路的向导高声喊道:“前面有人来了!”

    众人望去,远远看见前方果然有队人马的影子,刚开始还看不大清楚,等对方绕过了一座大沙山,视线豁然开朗。只见前头竖了一面绣了狼头的引路旌旗,后头长长一条队伍,马匹和骆驼间杂其间,一路迤逦缓缓而来,人数看着有数百之众。

    叶霄立刻带了几个人纵马迎去,片刻后回来,向李玄度禀告:“殿下,正是小王子一行人!”

    他的神色带着一丝喜意,显然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玄度微微眯眼,眺一眼前方,随即命人马列队相迎。

    那边很快到了近前,停了下来。

    李玄度下马朝着前方走去,来到了小王子乘坐的阁厢之前。

    小王子今年不过八九岁,一头卷曲黑发,两只蓝色眼睛,肉嘟嘟的脸蛋,生得颇是讨人喜欢。方才他听人禀告,前头遇到了奉外祖母之命来接自己的人马。这一路被困在这个小阁厢里,从一开始出发时兴奋到后来乏味,在里头倒竖蜻蜓来回滚,无聊得两眼发直,忽然听到有人来接,兴奋不已,按捺不住早就一头钻了出来。

    他叉开双腿,高高站在上头,先打量对面排场,发现人员不过一二十名,个个灰头土脸,远不是自己想象中泱泱皇朝的仪仗气派,大失所望,未免就暗暗瞧不起了,又看向停在自己面前的那人,两只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身上上下转了几圈:“你就是我娘亲的那个小侄,叫什么……”

    他皱眉,敲了敲脑袋。

    “李玄度?”

    “我,阿势必!还有个我娘亲给我起的名字,叫怀卫。”

    小王子从小深得其父西狄王元浑的宠爱,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性子,除了在母亲面前扮乖之外,背过身,就成了另个人,此刻也完全不把面前的这个“四兄”放在眼里。开场算是自我介绍完后,冲对方勾了勾手指。

    李玄度老老实实地往前上了一步。

    小王子显然对他这种听话的态度很是满意,眉开眼笑,竟又伸手大喇喇拍了拍他肩:“辛苦四兄了!等见到外祖母,我会让她好好赏赐你的!”

    李玄度面无表情,只唇角微抽。

    叶霄与鸿胪寺的那班人马起初见这小王子开口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之语,又是大长公主的儿子,本颇多亲切之感,没想到情势急转直下,面面相觑,偷看面无表情的秦王。四周静默了。

    小王子却浑然未觉,拍完李玄度的肩,跳了下来,继续旁若无人地指挥:“我要骑马!我不坐笼子了!你叫他们给我换乘马,等我到了京都,我再叫外祖母赏你……”

    他说得正起劲,忍无可忍的李玄度伸出手,五指如爪,一把揪住他衣裳后领,呼的一下,将他整个人悬空拎了起来,提着就走。

    李玄度貌异美,身形亦不似孔武之人,手劲却异常得大。怀卫仿佛一只小鸡,在他手下奋力挣扎,尖声大叫,可怜脚上靴子都踹掉了一只,高高飞出栽进了路边的沙堆里,却还是敌不过他,被拎着回到了阁厢前。

    早有小王子身边的奴隶打开门,李玄度将他一把扔了进去。

    “给我老实待在里面罢!”

    他叱了一声。

    当着这么多人面,不止自己的奴仆和侍卫,更重要的是,还有京都那边首次碰面的人,他,阿势必小王子,竟丢脸丢到了这种地步!

    小王子看见对面那些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恼羞成怒,一骨碌爬出来,探头冲着李玄度喊:“你给我记住!我会让你后悔你今日此刻对我的举动……呜呜……”

    他话音未落,脑袋又被李玄度一把按住,强行塞了回去,随即命人关门。

    行路实在乏味,这一路到后来,小王子想出来骑马,但他毕竟年岁还小,出门在外,同行的正使和护卫官怎敢从,死活不肯答应,于是这一路过来,被他折腾得不轻,今日见这小魔主才遇到京都那边来的人,竟就吃了如此一个大排头,暗笑不已,忙遵命关门。

    小王子羞愤更甚,手脚使劲抵着门,不让人关,又再次强行拱出来一只脑袋。随从劝阻,对面叶霄等人睁大眼睛看戏,乱哄哄好不热闹。

    李玄度瞥了眼小王子刚踢出来还倒栽在沙地里的靴子,待去捡,他身后的一个西狄奴隶也看到了,怎敢让他动手,忙抢着上前取靴。

    李玄度正要回身,眼角余光扫过了那只靴旁的一簇梭梭草,心里忽然掠过一缕微妙的怪异之感,总觉哪里似乎不对,视线便在草丛里停顿了一下,停在了杂在其中的一根老芦苇管上,很快,他再看向附近的另几簇草丛,眼底眸光一沉,毫无预警突然一个回身,迅速扑向了还在和仆从挣扎抗拒的怀卫。

    落靴旁那簇梭梭草下的沙地表面陡然绽开一个大洞,扬沙里跃出人影,一道劲弩也随之激射而出,朝着小王子直取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玄度身影矫若鹰鹞,伸手便将小王子从阁厢口猛地拽了下来,抱着扑倒在沙地里,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弩箭射人落空,钉入了托着阁厢的其中一只骆驼的驼峰上。

    骆驼四蹄缓缓屈跪,最后倒在地上,竟毒发而亡。

    附近前后另外几处生有梭梭草的沙地之下,此时接二连三也跃出来人,共五六名,纷纷朝着这边奔来,发射劲弩。

    “保护小王子!”

    李玄度厉声大喝。

    叶霄早反应过来,一声唿哨,带着身后十几名训练有素的护卫朝李玄度疾奔而来,迅速列队,两排一跪一站,挡在了李玄度和小王子的身前,继而举弩,朝着对面杀手反射。

    西狄使团里的卫士长也迅速带着武士加入。

    数十乃至上百发的弩箭唰唰齐出,很快便将来人射倒在地。

    叶霄没有立刻松懈,命继续列阵护卫待命,自己沿着附近剩余的梭梭草检视过去。

    他目光锐利,如同鹰隼,经过一簇时,停了下来,缓缓抽出腰刀,突然,朝着草下那片沙地一刀刺了下去。

    一片殷红的血色,慢慢地从沙下浸了出来,润湿黄沙,沙面起伏,一个耳鼻塞布的杀手捂着腹挣扎着从沙坑里爬了出来,抬起头,惊恐双眼便对上叶霄手中那片还滴着自己鲜血的白刃。

    叶霄审讯完毕,走回来向李玄度回禀。

    杀手是刘崇所派,知道小王子一行人将在今日经过这里,便在这个休息点设计埋伏,伺机而动。

    因为附近一片平坦,没有可供藏身的所在,昨夜起,杀手将自己浅埋在近旁生有梭梭草的沙面之下,以布裹护耳鼻,口中咬芦管伸出沙面呼吸通气。之所以选择埋身在梭梭草旁,就是为了利用草丛遮掩芦管,如此静静埋上一夜,风将流沙吹平,昨夜地表留下的痕迹便全部消失,等到小王子一行人至,伺机可从沙下跃出行刺。

    这个计划原本可谓周密至极,防不胜防,却没有想到,因为一根极不起眼但却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芦苇管,还是被识出了破绽。

    第一发既然不中,想再得手,希望便是渺茫。那杀手为了保命,索性埋在下面不出来了,但最后还是没逃过叶霄的眼睛。

    怀卫还光着只脚坐沙地上,张着嘴,呆呆地听着叶霄向李玄度禀告情况。

    李玄度神色阴沉。

    小王子若在这近玉门关的地方如此遇刺身亡,西狄那群亲东狄的势力便可趁机大做文章,元浑那后来娶的另个备受冷落的妻子,必也会利用这个机会对大长公主施压。

    这些年西狄与李氏皇朝的关系,全靠大长公主从中维系,大长公主若受打压,后果可想而知。

    关内,河西变乱得逞,脱离中枢。

    关外,大长公主受挫,继而影响西域大局。

    这个算盘,原本打得很是不错。

    他转过头,望了眼身后。

    杀手既死,方才因受惊而四散奔逃的西狄使团奴仆也慢慢地聚了回来,正七手八脚将那个倒了下去的阁厢抬起来,换了一匹骆驼,随后过来,请小王子再次进去。

    怀卫两眼还是有点发直,一只脚也光溜溜的。

    李玄度示意奴仆将他落靴取来,自己接过,亲手替他穿好,随后将他从沙地里再次提了起来,拎着又送进那个阁厢里,亲手关门。

    怀卫这回终于老实了些,虽然心中还是有点不甘,但终究不敢像方才那样撒野胡闹了,耷拉着脑袋,被这个初次见面的“四兄”毫不手软地给扔了进去,听到身后传来“啪”的一道关门声,回头,门已密闭,扁了扁嘴。

    就算刚才救了自己,那个当众遭羞辱的梁子还是结定了!对他阿势必小王子而言,用从母亲那里学来的话说,士可杀,不可辱!

    “殿下,剩下那个,我处置了?”叶霄询问他的意思。

    留着亦无用,一个只知奉命的杀手而已,何况受了重伤。

    李玄度颔首,低头掸了掸衣袍上方沾上的沙,待恢复整洁,下令队伍掉头,即刻返玉门关入京。

    第14章

    在郡城事变消息传来两天之后,杨洪回了趟家,行色匆匆,说自己是因公回来路过的,因刘崇之事太过突然,他接到上命,加强长城边境的防守,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法回了。

    他放下带回家的米面,再三地叮嘱,外头现在还乱着,没事不要出去,在家等事态平息,免得惹祸上身。

    章氏这两日只要一想到自己此前一门心思送礼走门路的事,就感到心惊肉跳,冷汗涔涔,时而庆幸,时而后怕,此刻听丈夫这么吩咐,急忙点头。

    杨洪又加重语气:“和我有旧怨的那个上司昨日也因党罪被抓了。我今日特意路过回来,就是要再和你说一声,这次我能逃过一劫,不是我命大,是我命好!那日要不是小女君梦见刘崇有灾,追出来劝我离他远些,我此刻已经没了命!我再和你说一遍,若不是她,今日这个家已是没了!往后你要再敢像从前那样,你自己知道!”

    丈夫的语气空前严厉,章氏羞惭不已,面红耳赤低声道:“我晓得了。我再不敢了,你放心便是。”

    杨洪料她这回应当不敢再阳奉阴违了,安顿完家事便匆匆出门走了。

    章氏对菩珠的态度果然改了些,也是以己度人,觉得她可能会记恨自己,看见她的时候,表情总是带了点讪讪。老林氏更是一夜之间仿佛换了张脸,现在莫说指桑骂槐了,竟一脸恭色,不但不再差菩珠干活,还抢阿菊的事干。就这样半个月很快过去,见没什么大事,镇上一开始的紧张气氛渐渐松懈了下来,闲人们天天聚在驿舍旁高谈阔论着从郡城里传出来的最新消息,说这回朝廷之所以能迅速剿灭刘崇与天水王的叛乱,河西没出大的乱子,全赖陈祖德陈将军的功劳。

    陈祖德乃当今陈太后兄弟的儿子,朝廷这几年慢慢起来了的一位人物,两年前便有过南征交趾的胜利经历。据说这回,刘崇和天水王商议好举事的日子,预备两地同时起兵,遥相呼应。谁知就在举事前的那个晚上,刘崇在府中正召集心腹干将歃血为盟,陈祖德带领兵马突然从天而降团团包围,刘崇毫无防备,一阵慌乱厮杀过后,如瓮中捉鳖,顺利地将刘崇一干人全部捉拿,就此消弭了一场大祸。

    才半个月,他的名字已是传遍河西各地,连福禄驿舍里那个耳朵有点聋的老卒都知道了。

    菩珠就是在满耳朵夸赞陈祖德的议论声中伴着阿菊出了驿舍,回到不远之外的杨家。

    阿菊做惯了事,闲不住,进门看见院子地上堆了些柴火没劈,就过去拿起柴刀。

    才劈了两下,老林氏急忙从厨房里跑出来,从阿菊手里一把夺过柴刀。

    “你歇着你歇着!等下我来!你喝口水去!”说着推阿菊进屋让她坐,不止如此,自己竟又去倒了碗水端过来让她喝。

    菩珠站在一边看她,她笑眯眯地拉她进了厨房,扭头看一眼章氏的屋,轻轻关上门,脸上陪着笑小声道:“小女君,我这辈子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没个儿女傍身,这年纪还要顺人眼色伺候人也就罢了,连日后我死了也没人会记得给我上坟烧香。这辈子我是没指望了,就想怎么积个福,下辈子的命能好点。小女君你若是通灵,能再睡个觉帮我做梦问问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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