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走出校园后、二人分道前,踌躇了一路的陈信风到底还是开口了。

    “越哥,你……你别担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支持你的!”

    说完,这小少年竟然还自个儿不好意思了,窘迫地红了一张脸,在谢非言惊讶的目光下故作镇定地甩头走了。

    如果忽略这小子几乎同手同脚的走姿的话,他那花孔雀一样的姿势的确能糊弄过许多人。

    谢非言心下有些好笑,也有些唏嘘。

    “原主虽然亲人都不顶用,但这一路走来,许多与他没血缘关系的人,却比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人在更真诚地关心着他。”不似亲人,更胜亲人,“只可惜……”

    顿了顿,谢非言不再去思考“如果”,转身离开。

    但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又一张金甲神兵被他丢下,随风悠悠飘扬,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陈信风的脚步,贴在陈信风的背上。

    “能不能激活它,就看你的造化了。”

    ·

    7月14日,22时。

    晚自习的铃声准时响起,高一(一)班的学生们松了口气,一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一边拿出手机争分夺秒地刷、刷新闻、刷沙雕视频。

    而在这些人中,一个穿着灰扑扑校服、戴着笨重黑框眼镜的女同学,则分外不起眼。

    虽然她此刻正跟众多学生同处一个班级里,但谁的视线都没有看向她;虽然她明明也在跟大家一块儿收拾东西,但无论是她不小心推倒了书本还是掉了书包,但都没人注意到她。

    她就像是不存在的那个人。

    于小雨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也只能黯然低头,默默接受这一切,毕竟,没人疼爱的孩子总是这样的。

    于小雨是个重组家庭里的孩子。在她的上头,她有一个继母带来的姐姐,而在下头,她还有一个继母与父亲生的弟弟,所以在家中,于小雨可谓是爹不疼娘不爱,就连读高中这件事,都是于小雨据理力争得来的。

    而既然是争来的,学费自然得她自己出钱付了。

    甚至她的继母对此还振振有词:

    “我们于家养你这么大,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义务教育也只有九年,我们供你读完初中就仁至义尽了,就你事多,偏要读什么高中!既然你要读,你就自己读!你姐才大你两岁,都能往家里寄钱了,而你呢?就会花钱!”

    “偏心?你还说我们偏心?!我们偏什么心了?你看看你姐,她还不是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吗?她还是我亲女儿呢!你这丫头,比她多读了三年书,却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一个!我苛待自己的女儿都没苛待你,你竟也好意思说我偏心?!”

    “别人都说后妈难做我还不信,等到真当了,我才知道难……我好难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你要气死我才甘心啊!!”

    于是,在继母的一顿鬼哭狼嚎下,于小雨的父亲生气地丢下一句:“行,你一定要读高中是吧?你读,你自己去读!我们养你这么大,对你仁至义尽了,结果你就是这么对你爸妈的?好,好啊,你要读是吧,你就去读,让我看看你能读出什么名堂来,但我要告诉你,别指望我会给你出钱!像你这种一点儿不孝顺爸妈、就想着趴在爸妈身上吸血的白眼狼,小心天打雷劈!”

    于小雨看着她那白白胖胖、小小年纪就有苹果12砸着玩的弟弟,再看着自己这个连高中学费都不愿出的父亲,整个人都气得发抖。

    被自己的亲爹咒骂“白眼狼”和“天打雷劈”,这样的事哪怕于小雨早有预料,却还是几乎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眼眶红红的,咬牙强忍着泪水,用力呼吸后,恨道:“不要就不要!我们班主任说了,我很有天赋,只要我用心读书,哪怕只靠奖学金都能养活自己!你听到没有?我能养活我自己,不要你们的臭钱!”

    说完,又恨又气的于小雨就从家里跑了,憋着一口气,一跑就是三年,发誓一定要考上好大学出人头地才行。

    因为没有父母支持的学费生活费的缘故,于小雨不得不一边学习一边打工,有时候是上街发发传单,有时候是给学校附近的孩子补课,也有时候是接受来自好心班主任一家的补贴。

    但于小雨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再加上班主任已经帮了她很多忙了,甚至一些轻松不费事又不计较年龄的活,也是他从中帮忙牵线的,于小雨自认愧对班主任很多了,当然不肯再接受他们一家更多的帮助。

    不过这样忙碌自强又贫寒拮据的生活,虽然满足了于小雨的自尊心,但却也令她与同学关系疏远——毕竟,谁愿意搭理一个衣服上许多补丁又跟你说不上半句话的无趣同学呢?

    于小雨看着自己满是补丁的衣服和一只只能用来打电话的老人机,又是心酸又是振奋地给自己打气:加油,别伤心!马上就要高考了,只要考上一个好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于小雨这样想着,可下一刻,她却又是一愣:

    等等,马上高考?

    不对吧?

    她现在……难道不是在高一班吗?

    于小雨眩晕起来,似乎有什么可怕记忆似乎正要从她的脑袋里破土而出,但却又因为她的竭力抗拒而被强硬按下。

    而就在这样的拉锯中,教室内,一个惊讶的声音响起。

    “哇!快看快看!我们江城一中上热搜了!”

    就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盆水,教室内突然炸响。

    “哦哦哦!我看到了!”

    “嘶——我的天!这是真的吗?!”

    “劲爆消息啊!没想到我们学校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不可能!我不相信!余老师不是这样的人!”

    “他是什么人你又知道了?不过我也不太相信这种事,因为这种事如果是真的,三年前早就有人爆出来了,怎么可能等到现在?”

    “什么啊,人家受害者父母亲口说的,难道还会有假?”

    “亲口说的?什么情况?我怎么没看到?!”

    “别刷文章了,换视频换视频!第一手的采访视频已经出了!”

    闹哄哄的声音中,也不知道是谁点了外放,于是一个令于小雨下意识身体僵硬的声音被扬声器放出,在整个教室里回荡。

    “我好命苦啊!后妈本来就难当,小雨死的头一年,那些人都对我们家指指点点,说是我这个当后妈的害死了孩子……我好冤啊!呜呜呜……”

    “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就是余治那个禽兽逼死了我女儿,全都是那个禽兽的错!”

    “他不要脸!小雨她才几岁啊,余治那个禽兽怎么下得了手?!”

    “余治这个人渣!败类!他诱.奸了我女儿!逼得我女儿不得不跳楼!他不得好死!”

    曾经在于小雨记忆中颐指气使的声音,这时候却变成了哀哀哭泣,并口口声声骂着于小雨记忆中屡屡鼓励她、让她不要放弃的班主任余治,诅咒余治不得好死。

    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

    什么跳楼?

    什么诱.奸?

    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小雨一阵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教室。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只知道当自己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循着气息,来到了一扇门前。

    这扇门很陌生,她没有钥匙,但她不需要钥匙就进入了门内。

    门内的装饰也很陌生,奢华又毫无品味,是她从没见过的模样,但她不需要了解布局结构,就径直来到了主卧门前。

    这时,她听到自己父亲与继母的声音从门缝传出。

    “快看快看,热搜又往上走了!”

    “哈哈哈,果然还是我老婆聪明,该哭就哭!”

    “老公也聪明!如果不是老公你想到这样的妙招,我一个人又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不过话说回来,小雨她难道真的……”

    “哼!肯定是真的!于小雨那死丫头,姑娘家家一个,竟然在外头住了三年!这三年她能住在哪儿?还不是被男人包养了?!真是不要脸!如果我早点知道这件事,我早就打断她的腿了,让她在外头丢人现眼!呸!”

    “可是……老公啊,小雨她不是说自己住宿舍吗?”

    “什么宿舍!高中宿舍在寒暑假是不开门的!那几个月她能住哪儿?!再说了,我早就叫人查过了,那三年里,跟那死丫头联系得最频繁的就是那个班主任余治,而且那个余治还时不时打钱给她——你来说说,那余治凭什么打钱给那死丫头?那丫头不是被余治老牛吃嫩草了,别人能信吗?!”

    “……”

    “那个余治也是蠢的,我们明明都给了他机会了,告诉他花钱就能消灾,只要拿出三百万,我们就不管那死丫头跟他勾搭不清的事。可他偏偏梗着脖子,死不承认……呵呵,不承认是吧?舍不得花钱是吧?看我这回不弄死你!”

    “……那老公,我们明天还要接受记者的采访吗?”

    “接受!当然接受!越多越好!说了要弄死那个家伙,就一定要弄死他!三年前如果不是那王八蛋蛊惑小雨那死丫头,那死丫头能想读书、能想着跑出家去?如果那死丫头不跑出家,这些年她都能给我们赚多少钱了啊!说来说去都是余治那王八蛋害的,我这回一定要弄死他!”

    灯熄了。

    二人躺在床上。

    许桂晴感到周围似乎越来越冷了,黑暗中,一双仿佛含恨泣血的眼珠死死盯着她,叫她心中惴惴难安,翻来覆去都难以入睡。

    许桂晴没能忍住,推了推身边的于高:“可是,老公啊,这到底是咱们的猜测……万一不是呢?”

    于高有些不耐烦,转了个身:“哪有什么万一,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学生,除了裤裆里的一点事以外还能有什么事?!”

    许桂晴嗫嚅道:“可是老公……那……那小雨呢?我们这么说她……小雨会不会生气啊?”

    于高哈哈笑了起来:“一个死人,生什么气?!这年头了,哪里还有鬼?!”

    “可是——”

    “可是什么?她有什么好气的?她敢生我这个老子的气?她是气我这个做老子的揭穿她的丑事?还是气我向她的心上人要钱?我呸!老子养了她这么多年,花了那么多钱,她还没还呢,就拍屁股死了?呸!她爱死不死,反正老子是要把这钱讨回来。这是她欠我的!”

    此时此刻,黑暗中的于小雨终于想起了一切,想起了自己已经死亡三年的事实。

    她的心中充斥着不甘、狂怒、悲苦、愧疚,等等,被这些情绪折磨得几乎要发疯,甚至恨不得冲上去跟这两个无耻之徒同归于尽——可不行。

    她做不到。

    于小雨一次次地冲过去,但却一次次地从这两人身上穿过;她一次次地伸手试图紧扼他们的脖颈,但对方只是漫不经心地将空调调高一度。

    ——她什么都做不到!

    就像生前一样,她竟什么都做不到?!

    凭什么?

    凭什么一些堂而皇之地吃着儿女鲜血馒头的人,能够富贵满堂;而一些费尽心思传道布业的人,却只能迎来身败名裂的结果?!

    拼什么?!

    于小雨简直不敢想象,在这一晚过后,登上过热搜被“受害者父母”指责“诱奸学生”的恩师将会迎来怎样的唾骂厌弃,而在这样的千夫所指中,恩师的心里是不是也会想当初如果他没有多管闲事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多管闲事,如果他不是那么好心,如果他那一天没有理会她的求助……如果他根本不是一个好人,而是像她的父母这样冷酷,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这一刻,于小雨捂着脸,痛哭出声。

    可是,鬼是没有眼泪的,哪怕她抱着头哀嚎,她的眼里也流不出泪,声音也无法传达给生者。

    “我不甘心……”

    “为什么会这样?!”

    “凭什么?!我不服!”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结果……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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