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照流捻着棋子的动作顿住,没想到谢酩所谓的“还人情”,居然是想听八卦,忍不住奇异地看他两眼,坦然道:“熟啊,昙鸢是我爹的朋友,论辈分,我还得喊一声叔叔,不过他那副性子啊……我也没拿他当长辈看待。”

    谢酩怔住。

    “小时候爹娘带我去佛宗办事,小住过一段日子,没想到几个大和尚觊觎我的资质,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说我有佛缘,劝我皈依佛门,”楚照流说到这儿,脸色很诡异,“导致我现在看到个锃光瓦亮的玩意儿就害怕。”

    说完这段经历,他自己都有些无言,一转头,却见到谢酩居然笑了。

    薄红的唇角扬着,是一个很明显的弧度,看起来竟有些柔软。

    不常笑的人突然一笑,杀伤力实在太大,恍若春雪拂去,风光霁月,流光溢彩,极为晃眼。

    谢酩也会笑吗?

    楚照流看得愣愣的,脑中冒出这几个字。

    可惜那点笑意转瞬即逝,谢酩变脸的速度拔群,转眼又恢复了讨债脸,伸手按在他肩上,渡来股强盛的灵力。

    楚照流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他的“人情”应该是还好了。

    他忍不住道:“谢宗主,你不觉得,你这样给我传输灵力,就像在挟持我一般吗?”

    谢酩:“……”

    谢酩的手下移,虚虚圈住他的手腕,手心里一片细腻,他的眸色却很冷淡:“那便这样。”

    谢酩常年持剑,手心与虎口处都有层薄薄的茧子,楚照流敏感得很,不太自在地缩了缩,事儿精道:“我觉得也不太可……”

    谢酩耐心告罄,另一只手虚虚点在他腰间,低垂的眸光澈亮,仿佛能洞察人心:“或者你想这样?”

    楚照流瞳孔一缩。

    谢酩知道他的腰很敏感?

    他怎么知道的!

    谢酩好整以暇望着他,一副爱要不要,不要拉倒的样子。

    楚照流的嘴唇动了动,虽然满腔狐疑,最后还是压下了疑惑。

    只是错觉罢,谢酩怎么可能知道他这么私密的弱点。

    靠着谢酩提供的源源不断的灵力,楚照流顺利地布置完自己负责的部分。

    昙鸢那边的速度更快,楚照流这边最后一枚阵棋打入,无数阵棋之间顿时交互联动,大阵一成,旧都外方圆十几里都被圈了进去。

    若升至高空往下看,便能看到个若隐若现的金色罩子,倒扣在这方天地,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布完阵,楚照流和昙鸢回到之前的地方。

    隔着一条干涸百年的护城河,昙鸢负手而立,望着旧都内部,神色似有些恍惚,见俩人回来了,才回过神,笑了笑:“那便进去吧。”

    谢酩和昙鸢默契地分在左右,将楚照流夹在中间,一同步入了怨气丛生的古都范围。

    外有重重大阵压制,里面的怨气散发不出去,才离开几日,甫一进来,楚照流眼前就是一黑——真正意义上的眼前一黑,怨气彻底凝成了实际的黑色雾气,换个修为低点的修士进来,恐怕顷刻间就会被侵蚀得心智狂乱,走火入魔。

    这还只是外围。

    再进去点,恐怕连谢酩都很难承受。

    无数怨气傀儡蹲守在四周,蠢蠢欲动,贪婪地望着新鲜的血肉。

    “阿弥陀佛。”

    昙鸢双掌合十,心如明镜,黑白分明的眼中染着点点金光,一片柔慈悲悯。

    随着他低诵佛号,一股柔和的金光自他身上散发而出。

    周围的黑雾一接触到金光,立刻冰雪般无声消融,怨气傀儡仿佛遇到克星,再也不似之前那样前仆后继,尖叫着逃窜。

    一会儿的功夫,连带着这一片的黑雾也变得淡薄了许多。

    昙鸢天生佛骨。

    世上本不该有什么绝对,但他的命格却至善至纯,纯白一片,邪魔不侵。

    特地跑去天清山一趟,把昙鸢拐来果然是正确的,否则连进城都困难。

    楚照流满意完自己的灵机一动,朝昙鸢一伸手,非常自如地撒娇:“佛子大人,给点开光的宝贝呗,万一要是有什么意外走散了,这怨念能把我淹死,好可怜的。”

    也有道理。昙鸢想了想,摘下手上的菩提念珠递给他。

    楚照流接过来,顺手一拉谢酩的手,将珠串套上他的手腕,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后又伸出手,眨巴眨巴眼:“我的呢?”

    昙鸢:“…………”

    昙鸢被楚大公子光明正大且厚颜无耻的打劫做派震了震,无奈地撸下自己身上最后一串佛珠递过去。

    楚照流笑眯眯地戴上:“谢谢大师,大师真好,出家人慈悲为怀,改天去你们寺里捐点香火钱。”

    昙鸢啼笑皆非地摇摇头。

    谢酩垂下眼睫,看了眼手上多出来的念珠串,面上无波无澜,腰间的鸣泓却嗡嗡叫了声。

    可能是因为和楚照流接触多了,最近越来越吵闹了。

    谢酩没什么表情地弹了下剑鞘:“别吵。”

    楚照流正在和昙鸢叭叭,闻声诧异扭头:“啊?”

    谢酩语气平静:“没说你。”

    有了昙鸢开路,从外侧一直走到旧都残破的城门边,一路畅通无阻,那些冤魂与怨气傀儡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城墙上还残存着焚烧的痕迹,漆黑一片,即使过了几百年,灼热呛人的烟气似乎也还在弥漫,就如这生生不绝的怨气一般。

    高大的城门紧闭着,沉默地耸立在三人面前。

    那些冤魂害怕昙鸢身上的佛光就罢了,连惑妖也没了动静。

    有点蹊跷。

    三人互相对望一眼,楚照流看向武力最高的那位:“谢兄,请?”

    谢酩上前一步,抬脚一蹬。

    干涩的门轴转动声响起,刺耳的“嘎吱”一声过后,城门被巨力强行分开,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

    灰尘簌簌而下,门板摇摇欲坠。

    楚照流咂舌:“你们剑修真是太粗暴了!就不能温柔……”

    余下的话音一滞。

    三人望着眼前的场景,同时陷入了沉默。

    第16章

    展现在三人眼前的,不是被一把大火烧光、破败荒芜的鬼城,也不是万鬼齐哭的毛骨悚然场面。

    而是一条繁荣如水、生机盎然的长街。

    街道整洁,屋舍齐整,远处巨大的宫城飞甍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近处熙来攘往,商贩叫卖着货物,巡城士兵秩序井然。

    这是四百年前的西雪国都!

    楚照流神色未变,回头一看,身后的城门依旧大开着,但已不再摇摇欲坠,崭新而气派。

    而他们走过来的那条路天清水绿,大道通衢。

    昙鸢望着眼前这幅场面,神色怔然。

    当年佛宗与谢酩不欢而散,前往支援东面战场,没有与惑妖有过直接接触,楚照流愣了几瞬,反应过来,贴心解释:“这是惑妖的手笔。记住,幻境中万事万物都是假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理会,哪怕是一片落叶,也可能隐藏杀机,不可随意触碰。”

    他正说着,谢酩就伸出了手,接住了一片悠悠飘落的落叶。

    楚照流啧了声:“你故意的?”

    落叶的纹路细密,颇具质感。

    谢酩垂着眼,指尖一动,将落叶碾碎成灰,淡淡道:“与真正的落叶毫无二致。”

    能让幻境真实如斯,惑妖不止是恢复了。

    还比一百年前更厉害了。

    谢酩拔腿向前走去,话音里有一丝微微的嘲意:“看来你今晚喝不到骨头汤了。”

    昙鸢回过神,和楚照流跟上去,凝眉问:“当年惑妖伏诛于谢施主剑下,谢施主应该知道幻境如何破解吧?”

    楚照流漫不经心道:“把她逮出来杀了就行。惑妖可以幻化为幻境中的任何人或物,趁人不备下杀手,不过她要是不出来,一时半刻也拿她没办法。”

    谢酩的脚步一顿,倏然回头,紧盯着楚照流:“你怎么知道?”

    楚照流眨眨眼,露出个笑:“我见多识广,怎么不知道?”

    谢酩眉心微褶,正要问下去,一个客栈伙计打扮的人就拦在了三人前面,热情地道:“三位客官是远来东都参加庆典的吧,我猜你们肯定还没找到下榻的客栈,来小店如何?城内最近生意火爆,错过可就没咯!”

    昙鸢愣了愣。

    这位伙计眉飞色舞的,神情语态和真人一般无二。

    可是知道面前的是幻影,甚至很可能就是惑妖之后,感觉就怪异得很。

    楚照流无端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眯缝着眼,打量他几眼,倏而展扇一笑:“好啊,劳烦小兄弟带路。”

    昙鸢欲言又止:“照流……”

    楚照流冲他眨了下左眼,示意他放心,抬步溜溜达达地跟着伙计往客栈走。

    见谢酩毫无意见地跟了上去,昙鸢满头雾水地跟了上去,心中略有不安。

    或许是因为这层繁荣幻境下的真面目怨气横生,从走进城中起,他心里就极为怪异,甚至萌生出几分逃离的心思。

    昙鸢颇感诧异,心里默念起清心咒。

    一路上不少少男少女见着三人红了脸,禁不住频频回顾,伙计絮絮叨叨的,讲着自己来东都讨饭吃有多不容易。

    真实得荒谬。

    若不是三人清醒地知道,这一切是假的,或许真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怀疑眼前看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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