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对这一身伤痕浑然不觉。

    察觉到姜葵的目光,他笑了一声:“只是一点外伤。你怕我死么?”

    “我才不怕,”姜葵别过头,“你闭嘴。”

    “也是。”祝子安还在笑,“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也没人会在意的。”

    “你闭嘴。”姜葵哼道。

    她背过身去,仰头望着上方破碎的天空。金色的烛光披落在她的发间,烫得发亮的发尾打着旋儿,乖巧地垂在她的足踝边,像一段小猫的尾巴。

    过了许久许久,才有一个声音闷闷地传来:“你要是死了……我会有点在意的。”

    祝子安怔了一下,又笑了一声,低低回答:“多谢。”

    “玄天四象阵已经破了,”姜葵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严肃讨论正事,“接下来怎么办?”

    “那边应当是出口。”祝子安指着不远处一条向上的石道。

    “这座墓的结构是自上而下、由下向上,这里是陵寝的最低点,象征着十八重地狱。”他解释道,“经由地府上升,抵达天宫,那里将会是墓主人的安息之地。再往前走,应当就是墓的另一个出口了。”

    “另外那两人怎么办?”姜葵指了指上方。

    “也掉下来了。”祝子安指了指前面。

    一块石板带着昏迷中的谢瑗谢宽掉了下来,这对姐弟此刻正背靠着背歪倒在一片狼藉里,扑扑的灰尘抹在脸上,好似一对鬼脸活宝。

    谢宽的眼睑动了动,渐渐睁开眼睛,茫然地四处张望,抬头看见姜葵朝他走来:“皇嫂……”

    又一记手刀。

    谢宽软软地瘫了下去。

    姜葵把手中长剑扔回给祝子安,一左一右扛起谢氏姐弟,与祝子安并肩向前走去。于是,一行四人穿行于笔直向上的幽深石道。

    一路无言,唯有石壁上的烛火劈啪作响,流动的火光照亮两侧华美的壁画。

    画上绘有无数牛鬼蛇神,身披寿衣的墓主人在一众神明的陪伴下,经由人间下黄泉,见识过层层地狱,最终在日月的光辉里升入天宫,化作满天星辰的一员。

    踏出石道,迎面而来的是一室纯白。

    这间小小的墓室里空空荡荡,没有装饰,没有摆设,没有陪葬。

    只有一片又一片打磨光亮的银箔,层层叠叠地铺满每一寸墙壁,一闪一闪地反射着清冷的银光,恍若一片波澜静谧的微光海洋。

    一线天光自上方的洞口落下来,打在墓室正中央,仿佛一柱来自天宫的圣光。

    那道光芒里,坐落着一座莹白的棺椁。

    满室寂静,连光芒似乎都有了声音,如流水般温柔地将那座棺椁覆盖。

    ——他们来到了墓主人的安息之地。

    姜葵站定在石道口,被扑面的清冷光芒晃了眼睛。她努力眯起眼睛,想去看一眼棺椁里的人,却听见身旁的祝子安轻轻地说:“别看。不该知道的,就别去知道。”

    话语声轻飘飘的,却好似一个沉重的警告。

    姜葵敏感地发觉,在通往这间墓室的路上,祝子安的话变少了。他安静地走在她的一侧,明明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可是姜葵感觉他忽然远了。

    明明站在身边,他却仿佛独自走进了很遥远的地方,很久都没有回头。

    一行人默默无声地穿过墓室,继续沿着石道一路上升。经过那尊棺椁时,姜葵没有忍住,飞快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

    那竟然是一座以玄冰打造而成的棺椁。

    玄冰棺取材自昆仑雪山上万年不化的冰川,须将一块从山巅之上完整凿出的玄冰一刀切割成型,每一刀都必须分毫不错,方能护住尸身十年不毁。

    而那座半透明的莹白棺椁内……并没有尸体。

    拾级而上,走出石道,外头已是黄昏了。霞光漫卷,一双青雀儿穿越斑斓的云层,发出几声嘹亮的啼鸣。

    祝子安帮着姜葵把仍在昏迷的谢氏姐弟从墓道里拖出来,放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槐树下。这对姐弟脑袋挨着脑袋地躺着,面色苍白,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姜葵始终没有说话。自从陵寝里出来,她就感觉祝子安的情绪不佳。

    她在江湖上结识祝子安已有八年,尽管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却也早已摸透这人的脾气。他往日一副放浪形骸,行事不拘一格,说话没个正经。此时,他却似乎罕见地陷入了某种心绪里,仿佛是因为从生与死间走过一遭,被陵寝里的肃穆感染了情绪。

    两人沉默着照顾谢氏姐弟。祝子安从袖子里取出两粒药丸,喂进他们的口中。一旁的姜葵推掌,往他们的体内运送真气。

    运气完毕,姜葵睁开眼睛,忽然发觉祝子安坐在她对面,支着下巴看她。她一睁眼,他就蓦地探出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你干什么?”她后退半步,怒斥道。

    “你样子很怪,”祝子安笑起来,“再看一眼。”

    “我哪里怪了?”姜葵奇怪地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衿服整整齐齐,天青色的领子交叠起来,虽然扑扑地染了些灰尘,却仍是十分正常的学生模样。

    “我早就想说了,你这一身学生装,”祝子安忍着笑说,“怪可爱的。”

    “你闭嘴。”姜葵恼道。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顶着一身乖巧可爱的学生服,却端起一副英姿飒爽的大侠派头,是有些莫名好笑的反差感。

    祝子安躲过姜葵挥来的拳头,问道:“江小满,刚刚你为什么一路不说话?”

    姜葵眨了眨眼睛:“不是你先不说话的?”

    祝子安笃定地说:“是你。”

    姜葵愣了愣:“是我吗?”

    她对着那副嘴角带笑的书生面具发了下呆,逐渐意识到祝子安是在逗她玩。她简直能够想象,面具下的那个人绝对是一脸坏笑。于是她恼了,挥起拳头,怒道:“滚。”

    祝子安顺势后退着起身,冲她招了招手:“那我走了。”

    他转身便走,钻进掩映的林木间,一身墨色长袍轻快地摇摇晃晃。霞光把他的影子拉了很长,斑驳陆离地投在枝叶间,忽明忽暗。

    “喂!祝子安!”姜葵朝他大喊,“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

    那个影子一顿,含笑的声音传来:“很快。”

    直到他在远方的树林里消失不见了,姜葵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他关于秋日宴的事情。她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忽然又想起那个人的手掌在她的脑袋顶上轻轻一扇,带起的一阵小风扑倒了许多碎发。

    她在心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我……还活着吗?”许久,谢瑗睁开眼睛,茫然四顾。

    “还活着。”谢宽往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眼泪掉了下来。

    姜葵飞快地向他们解释了一行人是如何离开陵寝的,话语里进行了大规模的文学加工与胡编乱造,并省略了相当大量的细节和有关祝子安的部分。

    听完她的阐述,谢氏姐弟目瞪口呆。谢瑗一把抱住她的胳膊,满脸感动地说:“皇弟妹,我们以后就是过命的交情了!”

    谢宽还处在震惊里,喃喃问:“此事我们要不要禀告父皇?”

    “不行!”谢瑗立即摇头,“误闯到禁苑陵寝里,父皇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扒我们一层皮!况且……”她皱着眉头,“我觉得那里面藏着什么我们不该知道的秘密。”

    “我们立个约定,”谢宽点点头,“谁也不说。”

    “谁也不说。”谢瑗也点头,“今日下午,我们三个哪里也没去,什么也没看到,只在东宫的荷花池畔听了一曲琴,吃了许多莲蓬。”

    黄昏下的禁林里,三个少年少女击掌为约。掌声清脆地响了三次,在静谧的林间惊起几只麻雀,扑簌簌地振着翅膀远去了。

    “我饿了。”谢瑗望着飞远的麻雀,咽了下口水。

    她这一开口,姜葵想念起东宫那些新鲜的莲蓬了。

    谢宽举起一只小手:“我母妃做了莲花糕,不若去我那里?”他看了看姜葵,小声补充道,“皇嫂,我母妃说她有话同你说。”

    淑妃有话同她说?姜葵眨了眨眼睛,眼前浮现出昨日兴庆宫里,那位文静温婉的华服女人。她说话的时候,一对翡色耳坠悬在耳畔,衬着那双秋水般明净的眸子。

    第13章 药浴

    ◎他湿漉漉的发丝还在淌水。◎

    东宫。

    偏殿里熏了一室的檀香。

    袅袅白烟漫过乌木地板,在沉寂的室内盘桓升腾,化作一团云雾缭绕。

    “吱呀——”谢无恙推门进来,扯开外衣的领口,褪下满是血迹的长袍,胡乱地叠成一堆,随手扔到脚下。

    他只穿一件素白单衣,赤足步入竹木屏风后的一池热水里,半个身子倚靠在雪白的石壁上,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般、一寸一寸地躺倒下去,轻轻阖上眼睛。

    满殿寂静,出水口吐着咕噜噜的小泡,蒸了许久的草药散发出一股苦涩的气味。

    躺在水里的人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水汽氤氲,他的呼吸声很轻,微颤的睫羽沾了热气,潮湿的发丝沿着下颌一直搭到胸口,一起一伏。那件单衣被浸得半透明,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清晰的线条,以及被砂石划破的细小伤痕。

    飘摇的水光里,隐约透出一点血腥气。

    “殿下,”洛十一在屏风外低声说,“圣上要到了。”

    “好。”谢无恙疲倦地应道。

    他从水里起身,抓起一旁的白巾盖在头上,湿漉漉的发丝还在淌水。

    缭绕的雾气里,他拎了一件在博山炉前熏过半日的绛纱袍,从竹木屏风后慢步走出来,在乌木地板上踩出几个沾水的足印。

    在洛十一的侍奉下,他换了一身干净里衣,披上满是檀香味的绛纱袍,戴着矜贵华美的白玉冠,在幽暗的烛光里,板正身子,站得笔直。

    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成那位端方有礼的皇太子。

    谢无恙从偏殿出,自正殿入。深绯色袍角跨过门槛,停在赤金的地砖前。在一盏光华流转的鎏金琉璃灯下,他对着殿中央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躬身行礼:“父皇。”

    敬文帝没有转身。他负手而立,仰望着墙上裱着的一副字画,平静问道:“朕听闻有人误闯进石山陵寝了?”

    “儿臣已经派人处理,”谢无恙恭声回答,“皇姐和三皇弟平安无事。”

    “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是么?”敬文帝沉声问。

    “是,”谢无恙拜得更低,“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敬文帝没有回话。死寂一般的沉默里,一股无声的威压从他的肩头升起,如海潮般漫开,越过父子二人的距离,沉沉地压在谢无恙的身上。

    谢无恙没有动,只是安静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头放得极低,脊背却笔直,如同一根在风里弯折的竹。

    忽有晚风穿堂而过,带来初秋的寒意。

    敬文帝转过身,拍了拍谢无恙的肩膀:“起身吧。”

    于是那根弯折的竹,在摇曳的光影里缓缓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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