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谢无恙低低地说,“真漫长啊。”

    他仿佛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无知无觉地度过了无限漫长的时光。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池热水里,有一瞬间几乎失去了对自身的感知。

    洛十一步入屏风后。他扶起药池里的谢无恙,帮着他在厚毯上坐下,为他披上一件玄狐大氅,随即转身去取屏风后的木托盘,将放在盘上的一盏热茶徐徐喂给谢无恙。

    谢无恙咳着嗽,慢慢饮下。他醒来后极度虚弱,整个人没什么力气,倦倦地闭上眼睛,裹着大氅斜倚在墙边,手指握不住茶盏,只能由人照顾。

    饮过热气腾腾的茶水,他才勉强再次睁眼,低头凝望被搁在怀中的暖炉,长久不语,似是在思忖。

    “殿下……”洛十一迟疑着问,“你还记得多少事?”

    “你怕什么?”谢无恙望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一下,“我都记得。我只是在想事情。”

    过了片刻,他才问道:“她在做什么?”

    “江少侠每日都来照顾你。”洛十一知道他问的是谁,“近些天,她在查东宫形迹可疑之人,似乎有了一些眉目。”

    “我睡着的这些时日,给她的信都送出去了吗?”

    “都送出去了。”洛十一即刻禀报道,“每日的书信内容都不一样,正面是殿下提前留下的字迹,背面是清河先生执笔代写的。江少侠没有读出异样。”

    “好。”谢无恙点了点头,“以后我若再睡着,你们还重复如此便是。”

    他闭了一下眼睛,又说:“等我不在了……”

    “殿下。”洛十一打断他的话。他不敢听下去。

    “这么多年了,我都不怕了,你还怕什么?”谢无恙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

    洛十一垂着头,等了一会儿,看见他又闭了一会儿眼睛,渐渐有力气捧住暖炉,才终于向他低声禀报:“殿下,你睡着的这些日子里……江湖上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的小号准备上线,想他了吗qwq

    第47章 赴约

    ◎好久不见。◎

    姜葵抱着一个药罐, 悄悄翻出宫墙,前往长乐坊。

    她先去书坊给祝子安递了一封信。他今日并不在书坊。这不太奇怪,白日里他很少来书坊。他们总是相约在夜里。

    抵达长乐坊后, 姜葵敲开了一扇乌木小门:“阿蓉, 沈药师在吗?”

    “他在。江少侠请进。”阿蓉打开一道门缝, 姜葵挤了进去,门在身后合上。

    晨间的嘈杂被隔绝在门外,笃笃的捣药声回荡在小院里。

    庭中白梅树下,沈药师在指导小尘制药。这个半大孩子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 捣药的动作干脆利落, 丝毫不像整日要靠参茸吊命的病人。

    沈药师难得露出了几分赞许的神色, 回头看向姜葵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他问道:“江少侠今日来得这么早,可是来取去子药的?”

    自从那一日应过棠贵妃,姜葵便找了沈药师帮忙配置去子药。药方配了半月,此后姜葵每次来长乐坊, 都会取走配置好的药粉, 送到蓬莱殿给宫人熬制。为了棠贵妃的身体, 此药药性温和, 大约要吃上月余才能见效。

    “沈药师,”姜葵行色匆匆,“我有一事相求。”

    沈药师拍了拍小尘的肩膀, 示意他继续捣药, 而后与姜葵一同进了里屋。姜葵打开怀里的药罐,递到他手里,认真问道:“沈药师可否帮我查查此药?”

    当时在药藏局里, 两名小太监往谢无恙的汤药里撒过粉末后, 姜葵取走了那个药罐, 重又煮了一罐新的汤药。她不敢信任东宫的侍医,径直带着被动过手脚的药来找沈药师。

    沈药师取了一只小瓷勺,舀起一点汤药,放在鼻间嗅过,又送到药炉上细细检查片刻,神情微微变了。他压低声音问:“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姜葵犹豫了一下。阿蓉已经知道她是太子妃,沈药师大约也猜到了她的身份。此人相当可信,没有隐瞒的必要。于是她答:“东宫药藏局。今日有人往谢无恙的药里下了一种粉末。”

    她看见沈药师紧蹙着眉,不禁问道:“下在这药里的……是毒吗?”

    “一种慢性毒药,很多年不曾见了。”沈药师低声道,“这东西留下。我要再仔细检查。若是再遇到有人投毒,请江少侠仍带药罐来给我。”

    “好。”姜葵点头,“多谢沈药师。”

    “不必言谢。”沈药师平静摆手,“反而是我要多谢江少侠。我对这种毒药有些兴趣,请江少侠尽管找我,于此事我不收诊金。”

    这个人性子古怪,平日爱研究疑难杂症,遇到奇毒反而兴奋。他既乐于相助,也算一桩好事。

    与沈药师告别后,姜葵前往蓬莱殿去见棠贵妃。

    蓬莱殿内光线黯淡,棠贵妃倚在美人榻上假寐,染着蔻丹的手指扶住额角,神色越发疲倦。望见姜葵,她懒懒道:“小满可是来送去子药的?”

    “小姑,你还好么?”姜葵担忧地望着她。

    “别担心。药效还没起来,只是害喜有些厉害。”棠贵妃笑了笑,伸手揽她到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吧?”

    姜葵坐在她身边,由她摸了一会儿头发,仰头严肃道:“小姑……我今日察觉有人往谢无恙喝的药里投毒。”

    摸着她头发的那只手一顿,棠贵妃沉声道:“你细细说来。”

    姜葵把今晨的所见叙述了一遍,慢慢道:“小姑,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他们头一次投毒。若是在我察觉之前,汤药里早已有人投毒……”

    棠贵妃沉吟着:“你怀疑,谢无恙此次久病不醒,是因为有人在他的药里投毒?”

    姜葵颔首:“与我相识的医师说,此种毒药多年不曾见。而三年前谢无恙的那次发病,仿佛与这次有许多相似之处。我在想,谢无恙的病是否与此毒有关?”

    棠贵妃缓缓点头:“投毒是宫里人惯用的手段。能在东宫药藏局投毒之人,大约是与后宫关系极为密切之人。你追查此事时,千万小心。”

    她幽幽叹息一声:“可惜我近日精力不足,帮不了你太多。”

    姜葵往她身侧靠近了些,挽了挽她的手,表达着关切。棠贵妃微微笑了笑,垂眸想了些什么,忽然开口道:“倘若……”

    话说到一半,她停住了。姜葵望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她却慢慢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什么话要说了。你回去吧,往后东宫里要操持的事还多,你要学会独力承担。我毕竟是一个外人,你也不好总来问我。”

    姜葵离开不久,掌事女官季英端着一碗煮好的药,从殿门外进来。棠贵妃独自坐在黑暗里,撑着脑袋,闭目不语。

    “娘娘,该喝药了。”季英将那碗药递到她面前,轻轻舀了一小勺,拂了拂上面的热气,将药送到她口边。

    棠贵妃低头凝望那碗药,并不张口,叹息一声。

    “娘娘,不能再拖了。已经开始显怀了,怕有心人察觉。”季英低声道,“况且……再拖着不喝,也许孩子就打不掉了。”

    棠贵妃慢慢接过那一勺药,望着瓷勺里的水面倒映着她斑驳的容颜。

    “季英,你说……”她忽地开口,声音幽然如一阵山风。季英听得心里一跳。

    “当年……阿莲怀小满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她轻声说,眼睛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她心里是欢喜的吧?”

    季英垂首道:“将军夫人在世的时候常说,她是最爱女儿的。刚知晓怀上小满小姐那会儿,她当真是高兴极了,不是还同小姐你一道缝了新衣服吗?”

    她用回了在将军府里的称呼,一下子把棠贵妃拉回了十数年前的回忆。那些日子里,她还是未出阁的姜氏小姐,天真烂漫,美貌动人,不谙世事。

    听闻嫂嫂怀上女儿的时候,她高兴得直拉着嫂嫂的手打转。两人一齐在府上的古槐树下缝制婴孩的新衣,每一件都是小小的,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可爱得叫人心里雀跃。

    如今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她忽地苦笑一声:“我其实,也很想知道,做母亲是什么样的滋味。”

    季英垂着头,不知如何答话。

    棠贵妃没有等她答话,只是自顾自地说:“不过从嫁入天家的那一刻起,什么子孙满堂、什么天伦之乐,统统都变成虚妄了罢?”

    她接过那一碗药,并不用勺,而是仰头一口口饮尽了。

    -

    姜葵从蓬莱殿回到东宫,正要去探望谢无恙,却见顾詹事朝她摇头,称太子太师凌聃已到,正在偏殿内为谢无恙运气疗伤,此时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

    于是姜葵独自用过午膳,转入书房,在案前翻开成摞的文簿,提了一支笔,托着腮,批阅起来。阳光洒在书房里,她身后的那张桌案上没有坐人,每日仍有宫人打扫,因此干净整洁,不落尘埃。

    只是空空荡荡的,好似缺了什么人。

    姜葵提笔写了没多久,蓦然察觉窗外有人影微动。

    “啪嗒”一响。一个竹筒子从窗缝里扔进来,骨碌碌地滚到姜葵的脚边。

    她弯身一把抓起,搁了笔,一跃而起,猛地推开窗!

    阳光在庭院挥挥洒洒,一阵风吹叶落如雨,几只鸟雀停在树梢上啼鸣。

    那个人已经走了。

    姜葵低下头,揭开竹筒上的木塞,展开了里面的桑皮纸。纸上是那个人的字迹,龙凤凤舞,神采飞扬,有点像在朝她扬唇微笑。

    他写:“东角楼,书坊。”

    姜葵在心里轻哼着,未察觉自己笑了。

    她把案上的文簿收好,转往寝殿换了一身箭衣,随即跃身翻出窗户,在无数飞檐翘角的宫宇之上起起落落,最后敲开了东角楼书坊的门。

    说书先生柳清河午休方起,打着呵欠站在门口,冲她欠身行礼:“江少侠。”

    “蒲柳先生——”姜葵问他。

    “他不在。”柳清河打断了她的话,挠挠头道,“他白日一般都不在的。”

    “我等等他。”姜葵一弯身便进了屋,“他今日约了我,不知道何时会来。”

    “请少侠自便。”柳清河已经习惯了她把这座书坊当做自己家,也懒得招待她,随手指了指二楼,“上头空着。茶在柜台上,少侠随意取用。”

    姜葵道过谢,在柜台前取了一套青瓷茶具和一盒阳羡茶叶,转身前往二楼雅室,在屏风后的蒲团上坐下。她慢悠悠倒了热水,在矮案几上一遍遍沏茶。

    这套青瓷茶具是博古架上的藏品之一,茶盏光洁漂亮,釉水清透莹润,一切都讲究得很,大约是那个人常用的。她隐隐记起他为她簪发的那双手,手指修长而动作灵活。她想象着他的样子,学他摆弄茶具,有些无聊地消磨着时光,懒洋洋等他出现。

    那个人从不失约,而她一向不缺时间,丝毫不着急。

    直到月上柳梢头,清光从窗纱外透进来,明晃晃地荡漾在木色的四壁间。她托着腮,倦倦地饮茶,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有一道人影自阶梯上走来,缓慢的脚步声渐近。他在镂花木门前静了一霎,而后徐徐推开了雅室的门。

    祝子安捧了一壶热茶进来。他换了常穿的那件墨色圆领袍,头发以一根简约的发带高高束起,透着轻快爽朗的气息。许是因为天冷了,他还在肩上披了一件玄色暗纹大氅,这副打扮衬得他多了一分奇异的贵气。

    察觉她在等他,祝子安稍愣了一下,而后勾动唇角,慢慢笑起来,眼里满是跃动的笑意以及粼粼的月光。

    “江小满,”他望着她,“好久不见。”

    月光倾泻而下,落满他的肩头。

    作者有话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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