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剥的炭火声里,两人抬手击掌,掌心相对,发出清脆的一响。

    “祝子安,你这个人的胆子真大,”片刻后,她看着他说,“思路又跳脱。你怎么会想到这种大不逆的事啊?”

    他答道:“我在话本子里看的。”

    她愣住:“话本子?”

    “你知不知道话本子里经常引用一句话,叫做,”他顿了下,“‘侠以武犯禁’。”

    他歪着头笑起来:“我很喜欢这句话。”

    “市井闾巷之间,有布衣游侠之人,千里取义不顾死,赴士之厄困。”

    他轻声说,一字一句,“纵然史书排摈不载,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烛光里,她凝神望着他。炭盆里噼啪打出一个火星,光芒投落在他的面庞上,那双剔透的眼瞳里仿佛有火光跃动。

    “其实你不用陪我的。”她低声说,“太危险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江小满,我们是好朋友啊。”他笑着说,“而且我是娘家人嘛。”

    “你才不是娘家人。”她低哼了一声。

    祝子安替她擦干了头发,随意抖了下手里的白巾,打着呵欠直起身子,“好了。早些睡吧。明日清晨,我们去一趟子城,探一探行刑之地,再详细定计划。”

    他从楼下取了一床被子上来,熟练地为她铺成一个床铺,接着又推了几个炭盆过去。雅室里的气温逐渐上升,暖烘烘的直教人犯困。

    忙完了这一阵,他倦倦地打了个呵欠,抱臂倚靠在门口歪头看她。

    不一会儿,他的唇角忽然上扬,眸光里含着一分坏笑,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

    “你干嘛?”她疑惑道。

    “我在想,”他笑道,“你不会又要我陪着睡吧?”

    “你滚!”她恼火地摁住他的双肩,用力把他往楼梯上推,“你下楼睡去!”

    炭盆里又噼啪打出一个火星,火光摇摇晃晃地投在楼道间。他一边被她推着往下走,一边拼命地忍着笑,压在胸腔里的笑声低沉好听。

    走到楼道中央,她忽地一下立住,把他转过来面向自己。

    “祝子安。”她喊他。

    “江小满。”他回她。

    她仰起脸看他。一盏珐琅灯的光从头顶投落,照得他的眉眼清晰,眸光明朗,连每一根发丝都看得分明。

    然后她踮起脚来,很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小声说:“多谢你了。”

    他愣了一下,望着她转身上楼的背影,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

    翌日清晨,天光微朦。

    姜葵早已醒了,换了一身箭衣,站在窗前眺望。

    仲冬的寒风拂过她的发丝,携着一丝凌冽的气息。

    一个低低的叩门声在书坊二楼响起。

    姜葵朝着门口喊了句:“你进来吧。”

    雕花木门被推开了,祝子安打着呵欠,端了一个木托盘走进来。

    他穿了一件墨色圆领袍,外襟上露出一截素白曲领,严实地覆盖颈间。他的肩上披一件玄色大氅,半掩着腰间蹀躞带上的一柄剑,是他偶尔会佩、却从来不用的那一柄。

    他在矮案几前坐下,慢悠悠拢起袖子,开始沏茶。淡淡的茶香自他的指缝间起、在木色四壁之间溢散开去。

    “你又没睡好吗?”姜葵侧过脸望着他。

    他打着呵欠说:“倒也不是。你知不知道有一句民间俗语,叫做‘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九’?快要到冬至了,犯困是人之常情。”

    “近来真是忙得没完没了。”他的声音困乏,“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睡个长觉?”

    身边的少女已经飞快地用完了早膳,拉着他起身往门外走,“去子城!”

    两人钻进了静候在书坊下的马车,赶车的少年挥起长鞭。踢踏的马蹄声响在仲冬的风里,青幔的马车自东角楼街巷一路向北而去。

    车厢里,炭火毕剥作响,祝子安坐在姜葵对面,打了几个呵欠,决定小睡一阵。

    他支着下巴望了她一会儿,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地抓起大氅盖在头顶上,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她茫然看他:“你干什么?”

    “想点事情。”他随口说。

    “不是睡觉。”他补充道。

    “不许看我。”他又说。

    然后他蒙着脑袋靠在车厢壁上睡着了。

    如潮的晨鼓声中,车轱辘碾过遍地落叶的青砖路面,沿着次第打开的坊市一路向前,穿行在袅袅而升的晨雾里,于天光泻出云层的那一刻抵达了皇城脚下。

    祝子安被姜葵拍醒了。

    他拉开了盖在身上的大氅,侧过脸望向窗外。

    “接下来步行。”他说,“马车太过显眼。”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站在晨风里仰望,不远处是高大的皇城墙。

    皇城北当宫城之承天门,南当外郭城之明德门,长安人称之为“子城”。

    这座内城是南衙官署所在之地,内有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及一台九寺五监,一般不允许平民百姓进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宽阔的长街,穿越熙熙攘攘的人流,步入一条狭窄的小巷。

    喧嚷的人声远去了,小巷里一片幽静。天光如水自褪色的瓦当上滴落,打在石缝间的青苔上,微尘在光柱间起落。

    祝子安停步转身,笑道:“上去看看?”

    他忽地伸手,轻轻提了一下姜葵的后衣领,领着她往上一跃。

    姜葵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被他像拎一只小猫那样拎着,跃上了屋顶。

    两道影子在连绵的楼阁之间起落,踩过屋顶上层叠的瓦片,停在翘起的飞檐之上,足边是一列装饰在屋脊上的小小脊兽。

    俯瞰下去是车水马龙,绫罗遍地,来往的人声喧嚣,缥缈地传到耳边。

    祝子安笑着说:“江小满,你以往翻墙出宫就是这样子吧?”

    姜葵不满地拍开他的手,问了句:“你明明会轻功,为什么每日坐马车啊?”

    “嗯。”他想了想,“因为我这个人比较懒。”

    两人漫步在绵延的屋宇之上,一面观察着下方的地形布局,一面往皇城的方向走,最后藏身进了一个无人墙洞,借着树木的掩映望向皇城内。

    祝子安抬手指了一下,示意姜葵往下看。

    “江小满,你看那棵柳树。”他低声道,“那下面就是行刑之地。”

    行刑之地位于皇城东南隅,刑场前生长着一棵古老的枯柳,树枝虬结交错,沉默伫立在流动的人影里。

    因为这棵柳树,此地被称为“独柳树”。犯有谋逆之罪的重臣将于柳树下处斩。

    行刑仪式隆重繁复,罪臣会先被送入郊庙祭祀,再被推到东西市示众,最后在独柳树下被腰斩。

    姜葵望着那棵柳树,恍然如见血光溅落。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祝子安察觉到她的情绪,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去想。”他低声说,“不会的。”

    他停了一会儿,等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放开了手。

    两人回到了马车里。祝子安拉上车窗帘,转头望向姜葵,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看?”

    “最合适劫人的地方在西市。”姜葵低声答,“三百金吾卫从大理寺狱提人去往郊庙,经过东西市再回到独柳树……”

    “路上会经过鼓楼酒肆。”祝子安接过话。

    “那里的地势极为合适,地形也是极为熟悉的。”姜葵低头想了想,微微蹙眉,“但是我只有一个人……”

    祝子安笑了声:“谁说只有你一个人的?”

    马车轱辘辘来到长乐坊,停在了炊烟袅袅的巷口。

    祝子安拉着姜葵下了马车,敲开一扇乌木小门,领着她一路走到后院里。

    小小一方院落里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挤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为首的小姑娘正踮起脚来敲树下小少年的头,她转过脸望见了姜葵,立即朝着人群大声地拍了一下手。

    “舵主!”

    高呼声如雷震耳。

    乌泱泱一大群人齐齐抱拳,倒成麦浪一样的人潮。

    “小满!”白荇破开人群跑去拉姜葵的手。

    “小白……这是什么?”姜葵眨眨眼睛。

    “大家伙儿都来了。”白荇得意地朝她扬起脸,“我们一起!”

    清爽的晨风吹起漫天的花,天光如瀑垂落在院落里。

    姜葵回过头,祝子安抱臂倚在门上,抬眸望着她笑。

    作者有话说:

    小谢:你别回去了。

    小满:可我在东宫有事要忙。

    小谢:扔给顾詹事,让他自己想办法。

    留在东宫的顾詹事:???

    注一:《史记·游侠列传》:“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注二:《旧唐书·王涯传》:“先赴郊庙,徇两市,乃腰斩于子城西南隅独柳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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