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声地笑了笑,转身出了偏殿,抱起那个被下了毒的药罐,前往长乐坊找沈药师。

    冬日的黄昏结束得很快,繁星一粒粒亮起在天穹上。她踩着屋顶上的积雪,飞快地掠过朱红色的宫宇,好似一只轻盈的长尾燕子。

    长乐坊间烟火缭绕,吆喝声与打铁声此起彼伏,人家的屋顶上升起炊烟。

    低低的叩门声响起在小巷尽头。

    “江少侠。”开门的是阿蓉。她的神色微暗,似乎忧心忡忡。

    “小尘近日又病了?”姜葵一边跟着她往里走,一边问道。

    “天冷了,病得严重些。”阿蓉叹息一声,“这孩子体虚畏寒,一到冬天就睡不醒,咳嗽也更厉害了。”

    听着她的话,姜葵忽然一怔,想到了什么。

    两人穿过白雪覆盖的庭院,走进了煮着草药的里屋。一身青灰色道袍的沈药师正摇着一把竹扇,专心侍弄着咕噜噜冒泡的药炉。

    几人简单行了礼,阿蓉转身离去了,门在身后合上。沈药师搁下扇火的竹扇,坐在一张矮桌旁,抬头询问姜葵:“殿下状况如何?”

    “白日里清醒的时候多了些,深夜时的状况还是不好。”姜葵把怀里的药罐放在桌上,“他每天忙的事太多了……身体一面在好转,一面又恶化下去。”

    沈药师冷声道:“要我说,就该直接打晕了,扔到药池里泡着。他这种状况必须静养,你不多拦着他一点?”

    “我不拦他。”姜葵摇摇头。

    “我就知道。”沈药师冷哼一声,“从来没一个人听我劝。”

    “这是下在他的药里的毒。”姜葵换了话题,把桌上的药罐推到他面前,“我听他话里的意思,解药是已经研制出来了?”

    “他要干什么?”沈药师警惕地问。

    “他要喝毒药。”姜葵叹了口气。

    沈药师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

    他深深呼吸几次,平复了一下情绪,沉声问道:“他是要演一出苦肉计?”

    “是。”姜葵点头,“我想过了,他这个办法确实很好。……他很了解他的父皇,也很了解人心。”

    “办法是好的,但是很伤身。”沈药师冷冷地说,“他是病人。就算有解药,那也是饮毒。毒性在身体里走一遭,他怎么承受得住?”

    “我会看好他的。”姜葵低声说,“他不会有事的。”

    沈药师瞥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他起身从一面药柜里翻找,摸出一瓶药丸,递到姜葵的手中,叮嘱道:“务必及时给他服下。”

    “明白。”姜葵颔首。

    “还有一事。”她又问,迟疑着,“小尘的病……是怎么回事?”

    怕冷、咳嗽、冬日里睡得很久……一切症状都和那个人身上的极相似。

    沈药师的动作一滞。他缓缓在桌前坐下,“你察觉了?”

    “没错。”他解答着姜葵的疑惑,“那孩子和殿下……”

    “……身上有一样的剑伤。”

    作者有话说:

    一个埋得很深的伏笔…qaq

    第80章 过年

    ◎吃糖!◎

    “那种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葵忍不住问, “为什么一个人身上会有剑伤,但是没有剑痕?”

    沈药师长叹一声,注视着袅袅升烟的药炉, 良久后缓缓说道:“因为小尘那孩子的母亲, 是被星霜剑杀死的。”

    被星霜剑杀死的母亲, 垂死之时诞下的孩子身上会背负剑伤。这种伤来自于极寒的剑气,在体内反复损伤经脉,最终寒气日渐入体如附骨之疽,成为经年累月的深重旧伤。

    “谢无恙的母亲……也死于星霜剑下?”姜葵低声问。

    “是。我曾见过她的尸首。”沈药师低叹一声, “此事不该由我来说。倘若有一日他愿意告诉你, 让他亲自对你说吧。”

    “好。”

    姜葵对他颔首, 又低低问道,“那小尘那孩子……”

    也活不过二十么。

    “那孩子的状况比殿下的好许多,我在竭力尝试治好他的伤。”

    沈药师沉声回答,“我遇到那孩子时, 他尚在襁褓之中, 那时我医治殿下多年, 已有了不少经验。”

    “其实……殿下坚持用自己试药。”

    他在衣袍下的指节渐渐攥紧, “这些年来,每个新药方,都是在殿下身上先试。可以用的药方, 再用在那孩子身上……”

    “他自己承受了极猛烈的药性。等到在他身上多次试验之后, 药性调教得更为温和,我再以试好的药方为那孩子煮药……”

    “殿下说他反正寿不过弱冠,但愿和他背负相似命运的孩子, 可以长命百岁。”

    他重重叹息一声。

    旁边的少女轻轻闭了一下眼睛, 稍微抑止心底的情绪。

    她想起:“仲冬时节, 我们在这里小住了一段时日,那时他每日都关在屋子里不出门……”

    那个人每次从屋里出来时,总是微笑着。

    “那时我在他身上试药。”沈药师低声道。

    “他……会很痛吗?”她轻声问。

    “会。”沈药师缓缓回答,“试药……是很痛苦的。”

    他叹息:“不过那段日子我早晚为他施针,他入睡的时辰也多了些,身体多少有些好转。后来他出了一趟远门,回来以后就……”

    他的话语滞了一下,不再往下说。

    “他那时候不停地喝酒。”姜葵低低地说,“酒壶里的不是酒,而是药吧?”

    沈药师对她点头,“是我为他特制的药酒。能够起到与药浴类似的作用。我托洛十一给他带过话,那种酒足够他喝十日,他一下子就喝完了吧?”

    “嗯。”她轻轻叹了口气,“他那家伙就是个笨蛋。”

    沈药师冷哼一声:“你们还一个个惯着他。”

    “一个很好的笨蛋。”她低着头,笑了笑,“他只要看着我,我就拒绝不了。”

    “是你们心肠太好了。”沈药师冷声道,“殿下自小就是狐狸成精,最擅长玩弄人心,把身边的人哄得团团转。凌伯阳那个老家伙,每次看到殿下低个头,就心软得不得了。”

    他瞥了姜葵一眼,“他在你面前装过咳嗽吧?”

    “我知道他是装的。”她轻笑了一声,“他喜欢这样,就由着他吧。”

    “你们小夫妻的事,我也懒得关心。”沈药师抓起扇火的扇子,继续在药炉前侍弄,摆了摆手,“走吧走吧,拿了药就回去吧。”

    他忽地想起什么,“明日就是年三十了,你知道元日是他的生辰吧?”

    姜葵一怔:“他从未和我说过。”

    “这里热闹,带他来吃个年夜饭吧。”沈药师背对着她,“每到除夕……他都心情不好。”

    “……为何?”

    “我不便多说。”沈药师低声回答,“你快些回去吧,多看着他一点……他很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她低声说,“我一直知道的。”

    她朝沈药师行过礼,推开门出去了。

    夜里又下起了雪,簌簌落满琉璃瓦上,覆盖一层又一层雪白。她先去东宫药藏局取了煮好的药,转身又去了热雾腾腾的偏殿。

    殿里的人坐在檀木书案前,低头忙着什么。他披着一件狐裘,膝间铺着兽毛毯子,身边围了一圈炭盆,融融的火光映得他的周身仿佛有暖意。

    身后的少女怕打扰他,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从他的头顶上方往下看去。

    他在摆弄两块桃木板。他一手压在桃木上,另一手执着支笔,在两块木板上各画了一个气势汹汹的门神,分别写上“神荼”、“郁垒”二神的名字。

    那是新年压邪驱鬼的神。

    他专心画着,一笔一划,郑重认真。

    “你在画桃符?”她笑着问。

    “嗯。” 他早听出是她来了,头也不抬地忙着,“你不是说想好好过年吗?”

    “你记得啊。”

    “记得。”他点头,轻轻吹干了桃符上的墨迹,“每个殿室都要换桃符、挂春幡。雪灯的事我已经托顾詹事去办了,明日就在宫里点满灯。”

    “含元殿的宫宴我就不去了,我还想装几天病。”他稍稍打了个呵欠,“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可以躲开一次。”

    他小声抱怨:“尤其是元日的朝会,忙得连饭都吃不上。”

    “你打算装病到哪一日?”她转身坐在他对面,托起腮看着他。

    “元宵之前。”他想了想,“元宵有雪宴。那个时机正好。”

    他打着呵欠,“在此之前,让我多睡一会儿。”

    “喝药。”她端药给他,看着他一勺勺饮下。

    他喝药的姿势极为娴熟,轻握着瓷勺一口口饮着,速度十分缓慢,几乎像在慢条斯理地饮茶。这种喝法能让药效发挥到最大。

    她心里轻轻地抽痛了一下。

    “你其实真是个很懒的人。”她换了话题。

    “是啊。”他饮尽了药,歪着头想了想,“我的梦想其实是在华山下放牛。”

    她望向他,笑起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皇太子?”

    然后她从袖子里摸出一粒小糖丸,塞到他的口中,看着他慢慢含在齿间。

    “夫人,”他说,“你近日真的好喜欢给我塞糖。”

    “你的药太苦了。”她想了想,解释道,“我心肠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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