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安福门下,五万盏灯结成二十丈灯轮,簇成一株灿烂花树。灯上缀以锦绮,饰以金玉,微风一至,琅琅作响,锵然成韵。

    十数里花光满路,灯火耀地,鼓乐喧天,丝竹如沸。

    漫天繁星下,她抱起满怀的裙裾,乘着明亮的灯火,踩过月光潋滟的长路。

    那个人站在花树下等她,灿烂的烛光漫卷,落满了他一身,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颀长身影。

    她朝他走去。

    他在灯火里转身。

    第86章 灯会

    ◎去玩。◎

    晚风吹得衣袂翩跹, 流水般的人潮涌动。

    无数摇曳的烛光里,两人在灯火中对视。

    旋即她踮起脚尖,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笑了一声, “江小满, 你打我干什么?”

    “大晚上还跑出来玩, ”她低低哼道,“实在是极为过分。”

    “今年最后一场灯会了,约你出来一起看看。”他解释道,“错过了就没有了。”

    “你可以明年约我。”她认真道, “反正每年灯会都差不多。”

    “明年就不约你了。”他答得漫不经心, “不是说了我要去旅行吗?我打算年末走。”

    “不留下来看一场雪么?”她低低地问。

    “不看了。”他笑了下, “想去暖和一点的地方。”

    她没有回答。他仰起头,望着远方华灯。烛火落进他的眼瞳,光影起落,缥缈不定。

    “不说这个。”

    他笑着摇头, “走吧江小满, 我带你去玩。”

    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纸糊脸谱, “啪”地往她的脸上一盖。

    她捂住脑袋, 他轻轻笑着,转到她的身后,低头为她系上面具的两条带子。他的手指灵巧, 穿过她的发间, 轻快地打了一个结,顺手替她绾了一个漂亮的发髻。

    “江小满,你簪发的手法真糟糕。”他低笑一声, 给自己也戴上一个脸谱。

    “祝子安, 对师姐说话最好注意点。”她有些不满, 忽地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拉着在人群里挤来挤去。

    “劳烦,”他带着她停在一个投壶摊子前,弯身递了一小袋碎银给看摊的小童子,“来一打箭。”

    “好咧!”捧着银子,小童立即笑逐颜开,蹦跳着抱来一大把投壶用的无头箭矢,躬身塞到姜葵的怀里。

    祝子安对她比了个“请”的动作,“这里的规矩,投中一枚箭,换一盏灯。”

    “你不投?”她转头问他。

    “我看着你就好。”他懒洋洋的,“少侠定要百发百中,才不算亏了我的银子。”

    片刻后,两个人换了足足十二盏灯,从愁眉苦脸的小童子面前走过。

    祝子安侧过脸。身边的少女抱了满怀的灯火,烛光映得她的双颊绯红如醉,漂亮的眉眼弯弯,好似月亮一样。

    他无声地勾起唇角,伸手又拉了她往前走,“晚点再去放水灯。这会儿角牴戏已经没有了,但有个更有趣的杂耍,想看吗?”

    “是什么?”她问,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灯盏。

    “跟我走。”他笑道。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走进了西市鼓楼下的小酒肆。

    酒肆里热闹非凡,墙边搭了一个歪歪倒倒的布戏台,成群的人挤在下面看杂耍,挤得人山人海。

    耍杂技的是个浓眉大眼的胡人,在戏台上拉了一根粗麻绳,高声吆喝着展示猴戏。

    绳上一只猴儿走得摇摇晃晃,底下三只猴儿呼呼生风耍着小木刀,还有一只很小的猴儿被一圈人围着,像模像样地拨木筹,表演猴子算术。

    小猴儿每算对一个数,底下的人就大力地拍起掌,喝彩声像爆炸一样溢出去,酒坛子响得咣咣铛铛,几乎震得天花板掀开来。

    祝子安领着姜葵推门进来,向熟悉的小厮打了声招呼,要了两个墙角的位子,又叫了一坛酒。两人把赢来的灯盏搁在桌边,各自摘了面具,面对面而坐。

    他一边斟酒,一边笑道:“江小满,第一次看猴戏吧?”

    “第一次。”对面的少女点点头,“往年灯会我都是跟着兄长溜出府,在安福门下看角牴。”

    她想了想,好奇问,“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猴戏啊?”

    “因为我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啊。”他随口答,“我就喜欢来这样的地方,人多热闹,吵吵嚷嚷的。”

    顿了下,他轻声说,“让我感觉……还活着。”

    他没让对面的少女听清,即刻又笑了起来,摸出一枚碎银,轻轻掂了下,歪头望着她:“要试试么?”

    “什么?”她一愣。

    “你看。”他随意把碎银往半空中一抛。

    “嗖”的一声!角落里蹿出来一只小小的猴儿,卖力地跳起来接住了那枚碎银,然后屁颠屁颠跑过来,恭敬地往桌上放了一颗荔枝,还十分礼貌地朝他鞠了个躬。

    “蜀红锦!”对面的少女惊讶道,“这里的猴儿还会送荔枝啊。”

    蜀红锦是荔枝的名字。这种荔枝因为红如蜀锦而得名。上元灯会时,有钱人家喜欢在阁楼上抛洒荔枝,任下面的人群去抢着玩。洒落的荔枝红彤彤的,算是新年的一点彩头。

    “一枚碎银换一粒荔枝。”祝子安笑着,“贵是贵了点,卖的主要是猴戏。”

    “不过,”他悄声道,怕猴儿听见似的,“有几个笨的,算不清数。倘若你抛得快些,它会晕头转向,多给你送几粒。”

    他搁了一小袋碎银在桌上,转过脸对姜葵说:“你试试看?”

    “嗯!”她毫不客气,接了那袋碎银,抛去给小猴儿。

    有一回两只小猴儿慌慌张张,以十分滑稽的姿态撞到了一起,齐齐扑通跌在地上,晕乎乎又站起来,迷迷糊糊地鞠了个躬,逗得她扑哧一笑。

    祝子安坐在她对面,支起手肘含笑看她。灯火从上方落下来,流泻到她的发间,照得每一根发丝都温暖而明亮。

    他的眸光动了动,又低下去。他低着头饮了一口酒,慢慢笑了笑。

    “江小满,喜欢吗?”他问。

    “喜欢。”她抛得累了,转过身来,有些好奇,“这些猴儿是哪里来的?”

    “据说是西南森林里的猴子,搭着大车来到长安。”

    他信口胡诌,“传闻这种猴子在当地更为聪慧,不仅能听懂人言,还能唱歌跳舞。”

    “真的吗?”她睁大眼睛。

    “真的。”他神情严肃。

    随即他笑了一声,“当然是假的。江小满,你很好骗。”

    “你说得跟真的一样。”她恼火道,“你这家伙骗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懒洋洋把双手搁在头顶上,低着头想了想,“也不一定是假的。等我以后到西南森林了,就去打探一下是否真有会跳舞的猴子。”

    “你又骗人。”她忽地不高兴了。

    “别不高兴。”他笑着摇头,剥了一粒荔枝递到她口中,“吃一粒?”

    她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住了,低头吃荔枝,酸酸甜甜的。他托着下颌,看着她,微微笑着。

    潮水般的喧嚣仿佛忽然变得很遥远,他的身边只有这个女孩,火光映着她的肌肤,美得如同羊脂玉,明亮又灿烂。

    酒肆另一边,一群人正围拢在一起赌博。

    一拨人急切地喊:“大大大大——”

    另一拨人更为急切地喊:“小小小小——”

    骰盅骨碌碌响得震天,最后噼里啪啦甩出来几枚骰子,周围的人挤进去看,发出一片大呼小叫:“坐庄的又赢了!”

    “怎么总是赢?”

    “这都是什么运气?”

    坐庄的是一位小老头,眉飞色舞地收着赢来的银袋子,他身边跟着好几只小猴儿,探头探脑地在赌桌周围打转。

    这边角落里的两个人有些好奇,朝赌桌的方向看了一阵。姜葵回过头,对祝子安说:“你也看出来了吧?”

    祝子安点了下头,“嗯。”

    “他出老千。”姜葵说。

    好巧不巧,酒肆里安静了一刹那,她这句话响在落针可闻的人群中。

    所有人同时沉默了一下,齐刷刷回头看过来。

    祝子安叹了口气,“啪”地给姜葵盖上了面具。

    “他们眼神不好,耳朵倒是很好使。”她小声说。

    “你说谁出老千?”坐庄的小老头一推桌子站起来,朝这边大声嚷道。

    这边的少女恼了,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你用猴子出老千,骗人钱还不承认?”

    周围的人看来看去,恍然大悟。原来小老头养的那几只猴子,恰能从一个特别的角度看见骰盅里的情况,暗中用特定的方式传了讯息,故而小老头逢赌必赢。

    “小女娃!”坐庄的小老头愤恨不已,气得胡须都在抖,“敢砸我的场子,捉住打一顿!”

    “你试试看?”姜葵一拍桌站起来。

    小老头刷刷点了身边一群打手,他们气势汹汹地抄起家伙,往墙角这桌围了过来,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这时,旁边一名大汉呼呼抡起一张桌子,在地面上“咚”地掼碎了,从碎木片里摸出几根桌腿。

    他自己抄起一根,另一根毕恭毕敬递到姜葵手里,“女侠仗义执言,揭发他出老千,替我们这些赌输的挣回一口气,要打架一起打!”

    周围的人跟着嚷起来:“坐庄的,说不过就打人?”

    又有人高喊:“坐庄的,还我的钱来!”

    两拨人对喊起来,闹得越来越大,终于从吵架变成了打架。一时间木桌子木凳子咣当响了一片,闹哄哄的声音震得四面墙灰都在抖,酒水和瓷器飞溅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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