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四溅。

    红白相间的死肉重重坠地,刹那弄脏青年瓷器般干净漂亮的脸。

    摄魂夺魄。

    或许是直面断肢太有冲击性,反差感十足地,青年鸦黑的睫毛扑扇两下,倏然落下几滴泪来。

    近乎本能的睁大双眼,所有人静静屏住呼吸。

    血泪混杂,倘若杀意也能被称作美,那就是此刻目之所及的一切。

    “霍野,”梨花带雨,抿着唇的宋岫无端委屈,柔柔弱弱地回身,给对方看自己因用力而泛红的掌心,“好疼。”

    即使在他背后,

    便是花明打滚哀嚎的背景音。

    第178章

    ——妖性。

    比起外在的耳朵尾巴, 青年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诡谲混乱,反倒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让他更像个异族。

    滴血的利刃, 将他与缥缈脱俗的仙门隔绝开来,哀嚎的花明,又让众妖对他心存忌惮。

    一派回过神的骚动中,独余霍野旁若无人地向他走来。

    “下次给你换把更趁手的剑, ”轻轻牵起青年冰凉的指尖,他低头吹了吹, 夸赞,“真厉害。”

    温热吐息拂过掌心, 带来丝丝缕缕的痒, 激素影响下的情绪转变极快, 宋岫立刻忘了哭, 破涕为笑, “那是自然。”

    后头紧跟着起身的冲和酷似坏掉的玩偶,飞快连眨了几次眼。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宋岫方才那一招, 动用的灵力十分寻常, 堪堪破开花明的防御都不够,往后种种, 全凭剑意碾压。

    这般暗合万物之理的浑然天成,便是换做白羽,也未必能达到。

    修为可以靠结契提升, 心境却无法走捷径,传闻中祖师爷“一朝得道入青云”, 恐怕正如宋岫此时。

    “诸位……”故作为难地看向众妖,冲和机智拉偏架,“既是私人恩怨,且双方自愿应了比斗,合情合理,想来我等不必插手。”

    “还是说,诸位有其他更妥帖的建议?”

    慈眉善目地捋捋胡子,他笑眯眯,“畅所欲言、畅所欲言嘛。”

    却没谁敢出声反驳:

    开玩笑,那么大一个剑尊杵在这儿,若执意掺和其中,吃亏的肯定是自家。

    妖修虽护短,可也承认“愿赌服输”,况且,赤狐一族的陈年旧事,他们亦有所耳闻,花明有错在先又技不如人,真计较起来,定然处于下风。

    道义上不占理,武力上打不过,两相叠加,众妖只得默认冲和的避重就轻,暗暗吃下这个哑巴亏,选择性忽略宋岫后一句的威胁,应道:“掌教说得对,他们二人的因果,理当由他们二人了结。”

    “眼下尘埃落定,可否容我等派人将花明带下去医治?”

    冲和转头瞧向宋岫,明晃晃示意:一切看对方。

    忙着掐决清理白羽的佩剑,青年完全没把周围人的对话听进耳中,直到霍野碰碰他肩膀,“拖人下去?”

    飞升之下,皆为血肉之躯,即使是元婴期,也无法做到断肢重生,冷汗淋漓,后方花明声息渐弱,仅能闭着眼发出越来越弱的呻|吟|。

    嫌弃地,宋岫点头,“脏。”

    闻久了这腥甜的铁锈味,他居然有些恶心。

    胃里不舒服,宋岫说这话时,丝毫没顾忌音量,痛到倒地的花明似是气极,濒死的鱼般扑腾两下,又被霍野淡淡一瞥吓回去。

    渡劫与元婴,个中境界天差地别,无形的威严犹如山岳,沉重得令人难以喘息,脸色陡然涨红,花明双眼一翻,当场晕了个彻底。

    摆摆手,冲和适时出面,“来人啊。”

    “请贵客下山休息。”

    脚步整齐,守在殿外的弟子鱼贯而入,剑尊到时未曾关门,里头发生了什么,他们个个儿偷偷瞧得真切。

    修行之人素来尊重强者,一剑过后,众弟子看向宋岫的目光,皆明晃晃发生转变。

    ——境界稍逊,他们很难做到冲和那般透彻分析,却自有一番衡量:能轻轻松松夺去白羽小师弟佩剑,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

    习惯性的比较,让白羽不知不觉成了衬托宋岫的“工具”,待青年将佩剑交还自己时,他甚至讲不出一句最简单的夸赞当寒暄。

    环绕神思的迷雾一朝散去,白羽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对花容并非毫无敌意,而是在此之前,他从未将花容真正平等地放在眼里。

    恰如人修遇到无害又漂亮的小兽,总会充满包容。

    彼此“高下”互换之后,白羽才发现,自己同样拥有嫉妒这种情绪,因为他潜移默化地认为,花容理应逊色自己。

    一旦失控,他便格外不适应。

    然而,对于自己的反常,青年却表现得十分随性,就像平日里,旁人怎么拿他们比较,对方都未曾在意。

    “拿稳。”见主角好似在发呆,宋岫认真提醒。

    别等下剑摔了,又怪他欺负人。

    余光扫过的冲和无声叹了口气。

    好歹也是位活过百余年的大家长,有心观察的前提下,他自然能发现白羽的别扭。

    想当初师尊收下霍野,冲和也是被“后来者居上”,且在漫长的时日中、再没有胜过霍野的机会。

    登高跌重,白羽一路顺风顺水,偏在最年少得意时、叫宋岫在短短几个月内抢了先,心情之复杂,怕是比他早年更甚。

    可冲和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能帮对方。

    心境的磨炼,乃每位修行者必须独自解决的难题,若白羽看不开,旁人劝一万句,都难解开这个结,做师父的唯有多多留神,暗中看顾,免得弟子一时钻牛角尖,走到歪路上去。

    先是长舒被霍野的一句“叫师叔”打击,至今仍在借着闭关的名头颓废;后又是白羽被宋岫轻松反超,情绪波动剧烈。

    一个头两个大,他默默瞪了下霍野,想,百来岁的人了,做事怎么仍直来直去,带坏自己的二徒弟。

    殊不知,今日收敛克制的,其实是自家师弟。

    好端端的两族会面,以霍野收下贺礼草草收尾:关乎宋岫的身体,他绝不会胡乱摆架子拒绝。

    悄悄揪掉好几根胡子的冲和相当欣慰,还以为师弟终于明白,短时间内双方都没有再起冲突的意愿,前者顾虑大局才给了个台阶。

    但无论如何,赤狐族长当众被小辈砍去一臂复仇之事,很快就在各方势力间传开。

    修士们再提起宋岫,也更多叫前者的名字,而非“剑尊道侣”。

    更有甚者,将这段“借尸还魂忍辱负重、一朝得道大杀四方”的经历写作话本,成了俗世茶楼说书先生们最爱讲的一出戏。

    不过,以上种种,却与宋岫没什么关系。

    他的清醒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

    仿佛梦魇时突然被招回了魂儿,倚在廊下喂鱼的他蓦地打了个激灵,低头,瞧了瞧破布条般缠住自己的道袍,又摸摸酸痛发胀的眼尾。

    【小十二?】条件反射地,他唤。

    识海内传来熟悉的机械音,【我在。】

    【好奇自己为什么哭了?】太了解宿主每个微表情的含义,4404体贴解释,努力忍住笑意,【因为霍野不肯碰你的背。】

    喝酒断片般,十几日的记忆在得到提示后,潮水般一股脑儿涌来,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宋岫当即抬手捂脸,整个人红成颗饱满的番茄。

    【杀了我吧。】

    嗓音幽幽,他有气无力,【或者去下个世界。】

    又哭又闹又黏人,哪怕霍野不记得前五辈子,宋岫也觉得自己把这几世的脸丢了个干净。

    【慌什么,霍野明明喜欢得要命,】故意调侃,4404给宿主鼓劲儿,【手牵手秀恩爱,他那嘴角,差点没翘到天上去。】

    说曹操曹操到,下一秒,小院外便走进个男人。

    正是被道侣撵出门去的剑尊。

    只消一瞥,霍野就清楚洞悉,“醒了?”

    尚未想好该怎么面对的宋岫:……

    埋头抱膝,他难得摆出代表逃避的鸵鸟做派,却从始至终、没考虑过把自己变回原形。

    “醒了便好,”安静停在离青年几步远的位置站定,霍野温声,“这段时日,我总是有些担心。”

    喉咙小小地吞咽一下,宋岫沉默半响,闷闷地挤出句,“谢谢。”

    兔类假孕,多半要持续到分娩,因得“生不出来”,迅速被点醒。

    而霍野,却用了更麻烦的方式,宁愿承受自己莫名奇妙的焦虑与脾气,克制地与自己保持距离,也要护着他,避免他落入更难堪的境地。

    明明对方可以选择放纵,顺水推舟,不加干预。

    “别把我想得太好,”像是得到某种隐晦的默许,霍野上前,坐到宋岫旁边,“我只是拒绝和任何人分享你。”

    老实讲,霍野压根没期待过与青年“孕育后代”,他是个极自私的人,他希望宋岫独属于自己,仅仅和自己有最紧密的联系,一个流着相同血液、追着宋岫叫父亲的奶娃娃,注定是他的敌人。

    况且,生育于三族修士而言,皆是损耗己身、折去半条命的惨烈。

    天道不会纵容长寿者肆意繁衍。

    事关宋岫,他冒不起半点险。

    “你……”快速做了几次深呼吸,暂时放下羞耻的宋岫慢慢抬起脸,瞧见霍野脖颈鲜红的牙印。

    那是他恼火对方不抱自己留下的痕迹。

    耳尖又一次热辣辣地烧起来,没等宋岫继续装鸵鸟,霍野便已揽他入怀。

    “元神交融后,道侣能够深入彼此识海,从根本上相互帮扶破除迷障,应当很难再闹出类似的乌龙。”脸不红气不喘给出解决方案,男人将鱼水之欢说得如喝水般平淡。

    “所以,”顿了顿,霍野忽然端正语调,郑重抬起青年的下巴,望进对方清澈又讶异的眸底,“宋岫。”

    “我们合籍吧。”

    昭告天下,受四方朝贺,而非简简单单的三柱清香。

    他一刻也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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