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身上的毛像是在泥地里滚过又拉去过了一遍水,脏兮兮、乱糟糟,一绺一绺的。

    熊猫背对着门的方向,听到有人来,它警觉地耸了耸耳朵,却没有要转过身的意思。

    它的体格很大,骨架目测比木槿还要大一圈,身上的肉却不多,像是在骨架上糊了一层薄薄的纸。

    夏瑶问道:“它多大了?”

    许家三口对视了一眼后,摇摇头,“不知道。”

    夏瑶:???

    “它是我们从山上抓……”

    “什么抓啊,是救,”许父的话说到一半,被许母用手肘顶了一下,提醒他道,“它是我们从山上救回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个情况。”

    因为长新村要修路,附近山头上那些大的动物都去了更远的山林。

    快要过年了,村民们以为山上不会有什么野兽,便想着上山抓些野鸡、野兔什么的回来打牙祭,没成想就碰到了它。

    长新村附近从来没有出现过熊猫,他们见这只熊猫又脏又瘦,想着它应该是逃到这儿来的,担心它会跑下山吓到别人,于是便把它带回村里养了起来。

    “逃?”夏瑶狐疑道。

    许守财回答说:“山上的竹子不是都开花了吗?开花后竹子就枯了长不出笋子,没有吃的,熊猫可不得逃嘛。”

    真是越说越离谱。

    竹子开花这事又不是最近才有的。不说每年,起码每十年山上都要有一片竹林枯萎重生。

    而且就算有一片竹林枯了,熊猫也能找到别的竹林,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根本不会影响到它们。

    “逃”这个说法并不成立。

    “山上有很多竹子的,”徐壮实替夏瑶向他们科普道,“枯了一片还有很多片,熊猫有很多很多可以吃,不会饿肚子的。”

    听徐壮实那傻里傻气的音调,许家的一双父母脸上写满了嫌弃,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心上:“你懂啥?报纸上都说了,从去年开始山上的竹子都得开花,你能比人专家还懂吗?”

    许母接上了他的话,跟着附和道:“就是啊,远的不说,光是我们村后头就有片竹子开花了。熊猫熊灵性着呢,肯定是感觉到山里没粮食了,才找咱们救命的。”

    所以啊,他们把熊猫熊带回来是一片好心,为了行善积德。

    给它提供吃,给它提供喝,虽然这地方是小了点,可不比山里安全吗?总比在群山之间流浪着找东西吃要好吧。

    “原本它都胖回来点了,结果这几天不吃饭,一下子又瘦了。”

    怕他们不信,许母还把夏瑶拉到西边的房子里面来看,房间里都是他们从山上给它囤的“口粮”,砍断了多余的叶子和细枝,垒起来有一人那么高,少说够它吃个五六天的。

    许守财:“光是这些竹子我们就砍了一个下午,头两天它还吃点,这两天是一点都不吃了。”

    “啊……你们只给它吃竹子嘛?”

    徐壮实走上前拿起一根竹子,一摸就知道放得时间长了,硬邦邦的没剩多少水分:“不喂它吃笋子吗?还有小苹果、南瓜、红薯、窝窝头?”

    “啥?”

    听到这么丰盛的菜谱,许父都听傻了,原本焦急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熊猫熊不就吃个竹子吗?还能吃这些东西呢?”

    夏瑶沉默了很久,出来后又回到了熊猫住的那间房。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村子不少人家都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兴许是饿得太久了,那只熊猫慢悠悠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放在墙根的竹子走了过去。

    借着外面微弱的光,夏瑶终于看到了熊猫的正脸。

    它的脸比身上还要瘦,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任何的情绪,只剩下空洞,就连行动也很僵硬、木讷。就像是一只用木头雕刻出来的玩偶,只有躯壳,没有灵魂。

    咔吧!咔咔……!

    它把一截竹子递到嘴边,用力咬了一口,那些竹子脆的很,两口下去就碎成了渣渣。

    没有味道、没有水分,熊猫简单嚼了两口就仰着脖子咽了下去,看得出它很不喜欢吃这些干透了的竹子,只是为了生存,它也只能硬着头皮吃一些。

    还没吃完一节,它就把剩下的竹子丢到了地上,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小角落,它再次蜷缩成团,把头埋在了手臂之间。

    啪!啪啪!

    门外倏地响起了几声炮响,紧接着就是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动静。

    熊猫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惊吓,它没有表现出丁点的暴躁,只是又把头埋得更深了一点,身子也在跟着瑟瑟发抖。

    “咋样,它这到底是咋回事?”

    见夏瑶观察了半天,嘴里还不住地叹气,许父问道:“到底还有救没救了?”

    夏瑶:“我说得不一定都对,可是要想它有好转,你们可能得多在它身上用点心。”

    “你说你说,只要你说,我们一定照办!”许母跟着点头道。

    “第一就是这吃,熊猫不能总吃放久了的干竹子,得吃新鲜的,最好能有点笋。水果什么的可以没有,不过可以再喂点红薯、萝卜这些菜。”

    “第二就是住的地方,有点太潮了,它房间里的屎得勤清理着点,地上别弄太湿,要不身上的皮毛容易沤烂。”

    “还有就是外面的炮声,熊猫喜静,别让它总听到这一惊一乍的动静。这熊猫还算是安静的,要是碰到个脾气不好的,肯定得从门里冲出来挠人不可!”

    ……

    夏瑶叮嘱了许多要注意的事,越往后说,语气越平淡。

    因为她知道,就算全部说出来他们也不一定会改。

    吃喝还好说一点,唯独这炮声,光是他家就有一个爱放炮的小孙子呢,外面的桌子上还放了一挂鞭炮,想让他们不放炮?怎么可能。

    不过,她还是尽己所能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尽人事听天命,哪怕他们按照她的话多做一点,熊猫也能多一分快乐,何乐而不为呢?

    他们依次把夏瑶的话都记了下来,怕记错,还一边掰指头一边跟她念叨了一遍,看着真像是要按照她交代的来处理一样。

    许父:“行,那我们先按照你说的改,过几天你再来帮着看看,成不?”

    “可以,到时候让许大哥去找我就行。”夏瑶应允道。

    大过年的把夏瑶找来,自然是要给些压岁钱的。许母从兜里掏出一块红纸,很大方地往里面塞了一毛钱:“夏瑶侄女,今天麻烦你了。给你包个压岁钱,来年身体健健康康,一切顺利哈!”

    “谢谢婶。”

    既然是压岁钱不是酬金,夏瑶便没有推搪,爽快地收了下来。

    临走时,夏瑶倏地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于是对他们问道:“对了,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懂熊猫的?”

    夏瑶在动物园当饲养员这事儿,只有村子里的人知道;当时各个村子申请领养木槿,也是夏有才和李招娣出的面。

    就算是知道有人了解熊猫,他们也该是想到夏有才和李招娣才对,一进门就点名道姓要找自己,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许守财答道:“就长坪村的那个小李,李长富,他跟我说的你。说你是什么养熊猫的大名人,什么记者采访你、报道你,关于熊猫的啥事儿你都清楚!”

    夏瑶:???

    李长富?这又是谁啊?!

    饭桌上,夏瑶向爹娘提到了李长富这个名字。果然,他们不一会就从脑海里找到了关于这个的记忆。

    “李长富?是那个老李的儿子不?”李招娣向夏有才确认道。

    夏有才夹了一筷子菜,“哎呀,不是那个老李,那个老李家是个闺女就比咱家夏瑶大两岁,李长富嘛,是那个老李家的。”

    李招娣:“哦~记起来了!”

    听他们打了半天的哑谜,李招娣这才向夏瑶说起了这个李长富的身份:“李长富他爹之前跟你爹上山砍过树,小时候就在住你爷爷家后头,后来娶了个长坪村的就跟着过去了。”

    “不对啊,”夏有才细想了想,继续补充道,“长富这孩子老实得很,不像是个爱讲是非的,再说他也不知道夏瑶当过饲养员,咋会跟人胡扯了?”

    李招娣把碗里最后两口饭扒拉到嘴里,淡淡地说:“过几天去长坪串亲戚去问问不就知道了,你在这猜这猜那能猜出个啥?当面锣对面鼓地问,啥事都清楚了。”

    对,当面问问就清楚了!

    ……

    在一声声的鞭炮声中,长青村迎来了1983年的春节。

    村子里各处都响起了鞭炮声,热闹的氛围驱散了过去一年的冷清,年三十的晚上,孩子们肆意地在村子里玩闹,享受着儿时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和家人们守岁熬了一整夜后,大年初一的上午,吵闹了一整晚的村子逐渐安静了下来。

    夏瑶:“木槿?饿了不?”

    走到小房间,瞧了眼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木槿,夏瑶疲惫地打了哈欠。

    说好昨天大家一起守岁的,结果刚过十二点大家就困得不行。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听着收音机睡了过去,直到天快亮了,村口放起了新年的第一挂鞭炮才把他们吵醒。

    “木槿?木槿?”

    夏瑶轻轻拍了下铁门,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声后,木槿这才蹬了蹬腿,翻了个身后,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担心木槿会被村子里的声音吵到,夏瑶用棉花和几个竹筒给它做了一个简易的耳罩。看样子隔音效果不错,这一晚上睡得挺香的。

    原本想着给奇迹也做两个,但它的耳朵太小、竹筒太大,所以只能用手帮它捂着。

    替木槿把耳朵上的罩子摘下来,木槿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嗅了嗅外面飘过来的火药味,熟悉了之后,它的反应也不像前天那么强烈了。

    “今天把木槿的房间扫扫吧?”夏有才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拿起了墙角的笤帚,“大过年的,胖娃儿也要睡得干干净净才行。”

    其实昨天就应该把房间再打扫一下的,结果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没办法,只能拖到了今天。

    要说打扫木槿的房间,其实也轻松得很,就是把地上的“青团”清理一下。本来就是土地,用笤帚把沾了尿的土扫出来,然后重新铺上干草就行。

    木槿很懂事,每次夏有才和徐壮实清理它的小房间时,它都会乖乖地蹲在厨房门口陪李招娣做饭,偶尔还能帮着把水壶咬过来让他们忙完能喝口水。

    咣咣咣!

    “夏叔?夏婶儿!”

    还没把木槿带出来呢,门外又传来了何家宝的声音。

    仍旧带着一副虚假的热情,隔着门夏瑶都能感觉得到。

    夏有才瞧了眼在厨房干活的李招娣,“这一大早的,他们不在家呆着,来这儿干嘛?”

    串亲戚要大年初二才开始呢,年初一各家都是在自己屋头和家里人团聚。不过仔细一想,老何家现在那空荡荡的院子也没别人,老何生前又和夏有才关系不错,他找上门来想留下一起过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开门前,李招娣赶紧拉了一把夏有才的袖子,小声提醒道:“别让他们在咱家呆着,一坐又不知道要到啥时候了。”

    不止是夏瑶,李招娣对何家宝也没什么好印象。

    身为长辈,看在他爹的面子上愿意给他个好脸色;身为女人,这种整天满嘴跑火车的男的真是看见就烦。

    夏有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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