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眼眶通红的模样,还有她似有若无的啜泣声,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张尚仪气得身子打颤,这主仆二人一个比一个会演戏,一个比一个能瞎说,短短几?句竟然就?将“会钻营”、“吓人”这样的词都说出来了。

    还一幅她最委屈的模样!

    原本还以为说不定是明昭皇后死而复生这样离奇的事,这下便?好,切切实实证明了这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容貌相?似,但也不是没有区别?,明昭皇后脸颊线条柔和?,逢人带笑,柔婉得很,上?扬的眼尾都没那么强的攻击性?。性?子也软,极好拿捏。

    可这个云贵妃,不知为何生了这样一个和?明昭皇后一模一样的相?貌,却?张扬粗俗,胡搅蛮缠,全然不是同一个人。

    看来就?是陛下寻来,同明昭皇后生得一模一样的替身罢了!

    她怒目看着茯苓,云贵妃她如今无法训斥,但她曾经就?训过?多回的茯苓她还是说得的。

    正?准备指着她训斥说些什么的时候,便?见一个毫不起眼,站在凌烟阁角落原本老老实实当空气的宫女冷淡抬头,在云烟和?茯苓未曾发现?的背后,冷眼盯着张尚仪,眼中满是不愉。

    张尚仪半抬起的手?停在原地。

    ……陛下御前跟着的宫女,她自然认识。听说陛下登基前特地训练出来的这些人,耳鸣目聪,身手?极佳,极受信任。

    只是不知何时竟然调来了凌烟阁,瞧这样子,竟然还未曾被重用,只是在她可能要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语时抬眸警告。如果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只怕下一秒就?会横尸殿中。

    张尚仪后背一凉,明明是早晨,就?趁着陛下不在此?处时赶紧过?来立立规矩,竟然在凌烟阁吃了这辈子最大的亏。

    她还从未如此?百口莫辩过?!便?是早先在王皇后和?先帝贵妃处,她也是被客客气气对待的。

    既然如此?,想?来也没什么好声好气说话的必要了。张尚仪闭了闭眼,深吸口气:“老身不知何处得罪了贵妃,让贵妃将这样大的帽子扣在老身头上?。这些话,老身是万万当不得的。还请贵妃明辨是非。”

    眼见着云烟泫然欲泣,还想?说什么的那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张尚仪赶紧开口:“老身今日前来,是奉徐贵太妃之命前来教导娘娘宫中的礼仪规矩的。包括但不限于宫中的吃穿、行?走等各项应该做到的仪态,还有娘娘几?日后册封礼上?应当如何动作,如何谢恩,如何接旨等。”

    “娘娘若对老身不满,”张尚仪一顿,“那老身自去回了徐贵太妃,请太妃另请高明。”

    “尚仪都这样说了,我如何还敢有不满。”

    云烟低声下气,瞧着很是委屈的模样。

    “尚仪请,尚仪说什么都对,什么都好,只是莫要再凶我了,”云烟拍拍胸脯,“实在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没见过?宫里这样大的规矩,尚仪见笑了。”

    小菊站在茯苓身旁,瞠目结舌。

    她哪里见过?侍奉了大半年,想?来柔和?爱笑,讲理的娘子这等模样。便?是茯苓,也是一幅大姐姐的样子,谁知这两人这会儿竟然全全变了性?儿……蛮不讲理。

    云烟怕张尚仪这个老骨头真被她气晕过?去,借口更衣回了里屋换身衣裳喝点茶,让她在外面缓缓。

    小菊给云烟解着腰带,看云烟揉揉胸脯,“哎哟,这欺负老人会不会有损功德呀?”

    茯苓帮她脱下外衫,换上?个轻便?的,“也不算老人,能在宫中任职,年纪大了是要放出去的。”

    “那便?好。”

    云烟放了心,看她长得严肃,长脸有些显凶,看着比爱笑的刘婶子年纪大多了。

    小菊颤颤巍巍将东西放好,生怕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被训斥,云烟一眼瞧见,笑道:“怎么了,方才害怕了?”

    “……倒也不是,”小菊摇摇头,“奴婢觉得娘娘这样很好,只是……”

    只是反差有点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罢了。

    爽自然是爽的。

    茯苓点点头,问道:“娘娘这些,是从何处学来的?”

    从前的阿枝虽然机灵活泼,但是哪里会这样的把?式。加上?心里心心念念想?着殿下当时艰难,半点不敢出声,任人拿捏。

    加之当时有着心病,就?算想?要反击,只怕也没那个心力。

    “这些啊,”云烟脸上?还有些红,“话本子里的呗。”

    茯苓不止一次听云烟提到话本,好奇道:“话本里除了将军小姐这样的爱情故事,竟然还有这些?”

    “别?问了别?问了,差不多知道就?行?了。”

    云烟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回想?自己方才的作态,后知后觉地觉得太过?造作了。

    倒是小菊缓声道:“奴婢想?起来了……怪道说方才这幕眼熟。”

    “想?起了什么?”茯苓接话。

    “奴婢和?娘娘在村里,经常听着村里的婶子吵架。村里人多,总有些混不讲理的,还有些恶婆婆说儿媳如何如何,娘娘每次……可爱听了。”

    茯苓噗嗤一笑,几?乎能想?象到阿枝小心翼翼地支起耳朵听人吵嘴的模样。

    她幼年是在宫中长大,虽然不算聪慧,但也是见过?不少手?段的。后来随娘子经历那样多的事情,还一个人在民间寻了娘子半年,自然也见识过?不少事情。人也成长了不少,所以方才才能反应那样快,一下子便?接上?娘子的话。

    见的人多了,什么样子也都会一点,无论是胡搅蛮缠蛮不讲理的,还是那矫揉造作的姿态,起码是见过?的。

    “原来如此?……”茯苓拖着声音,“只怕还有茶楼说书先生的一份力吧?”

    二人笑着云烟,给云烟脸色说得红扑扑的,云烟换好衣裳揉了揉脸,“哎呀,别?说了,再说一会儿装不出来了。”

    她对张尚仪第一印象就?不好,几?乎能想?出她会如何磋磨人,板着个脸凶狠的模样。只怕自己到时候露怯了,反倒丢人。

    小菊和?茯苓给她换好衣裳,将衣衫拢好,铁了心思往妖妃方向?一去不复返的云烟沉着脸走出里间,不甚规矩地坐在红木座椅上?。

    张尚仪在外面等了半天,迟迟没等到云烟出来,在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才终于看到她现?身。

    说是换了件轻便?的衣裳,其实也不必方才那件简洁多少,甚至还在腰间多挂了些坠子,她刚想?说些什么,便?见云烟“不经意”抬手?,将脖颈处的毛领往下拉了拉。

    “怎的有些热,炭火太足了吧。”

    她自问自答着,也没想?让人回话,就?像是随便?念叨一句。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张尚仪铁青着脸,瞧见她颈侧露出来的一点点红痕。

    暧昧,但是什么又昭然若揭。

    她又只能将自己的话全然咽下,板着脸道:“娘娘,时辰不早了,册封礼就?在近日,再不开始,只怕要迟了。”

    “好呀,”云烟态度不错,坐正?了身子,亮晶晶的眼睛一幅好学生的模样,看向?张尚仪,“尚仪请。”

    一柱香后,张尚仪皱眉:“娘娘怎么走路都东倒西歪没个正?形,头这么低,哪里有身为贵妃的气度?”

    云烟理直气壮:“在田里走路,不低头看着点怎么行??”

    “一看尚仪就?是没过?过?苦日子看不上?我们乡下人,我们这样的苦命人,走得是乡间的泥土路……”

    茯苓低头憋着笑,凌烟阁里只余云烟念念叨叨的声音。

    ……

    一盏茶后,张尚仪只恨自己为什么在此?,若换成旁人她早就?开始训斥了。但这会儿她简直怕了云烟,只能道:“娘娘,手?抬高些,多坚持会儿……”

    “很高了呀,”云烟做出个行?礼的姿势,“这样不好看么?”

    张尚仪差点脱口而出,模样好看是好看,但歪歪扭扭的模样甚是轻浮,简直像个……烟花女子!

    云烟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笑得天真。

    “我在京城,路过?那个什么什么……春风楼,瞧见漂亮娘子都是这般同人说话的呢。”

    张尚仪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春风楼那可是烟花之地,她她她竟然!

    ……

    半个时辰后,张尚仪再度想?要开口的时候,云烟不耐烦了。

    “总说我做的不好,那张尚仪来做罢。”

    云烟铁了心思不做了,一点也受不了苦,“摆这些姿势,比在田里种地还累。我都快赶上?耕地的老黄牛了,还不行?!”

    茯苓耐心按揉着肩膀,“娘娘,忍忍,咱们如今会被人给眼色瞧的呢,可不能得罪人呀!”

    小菊点头:“对对对。”

    云烟摇头:“不成,不成。”

    她看向?张尚仪:“我学不会,一定是尚仪没有示范好。不然陛下都夸赞过?我聪慧的,哪里会这么久都做不好?”

    张尚仪方欲开口,听她将陛下搬了出来,只能忍着,道:“那老身再示范一次,娘娘看好。”

    云烟“嗯嗯”应声,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听进去。

    张尚仪重复着动作,跪拜,起身,再示范,云烟摇头,只好继续,一次次来,张尚仪终于憋不住火:“娘娘,老身已经做了十余次了,同一个动作,怎么这么久都学不会?”

    她从未教过?这么愚笨的学生。

    “可能是尚仪做得太行?云流水了,”云烟眨眼,“太快了,慢点来吧。”

    看着张尚仪的模样,云烟却?罕见没了方才的顺心。

    一遍遍让她重复的过?程里,似乎也看见了某个身影,在张尚仪冷硬的表情下,忍着泪水一次次做着明明早就?学会了的动作。

    被她挑着刺,指着脑袋说笨,说她来自荒蛮之地不讲规矩,许久都学不会。

    似乎能感受到膝盖跪得生疼,仍旧咬牙坚持着。盛夏流了满身汗水,还不肯给殿内加冰,让她穿着厚厚的朝服行?礼。

    宫规甚严,吃饭、饮茶、行?走、甚至睡觉的姿势都有一定的规矩,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硬生生将一个年轻灵动的女子逼成了笑容都固定在了面上?的泥人儿。

    云烟心里忽地钝痛。

    她蹙起眉头,额头也有些难受,看她忽然闭上?眼难耐的样子,张尚仪道:“娘娘,不想?学今日便?如此?罢……”

    云烟睁开眼,恢复了点精力,道:“没有不想?学,张尚仪是不是累了?时辰还未到,若是张尚仪想?要偷懒,便?去勤政殿同陛下请旨吧。”

    张尚仪一噎,她正?有此?意。

    瞧着她张狂的模样,张尚仪撇撇唇,眉头紧皱着请辞离开。

    云烟揉揉脑袋,“茯苓茯苓,我再也不说人家戏台上?演戏的娘子郎君容易了。”

    她喘口气,“许是今天装久了,头都开始疼。”

    茯苓垂眸,为她揉揉脑袋。

    轻声道:“娘娘今日做得很好,若……”

    若早年间能如此?,或许当初,便?不会有那样严重的心病。

    张尚仪当年,扔掉了阿枝从北凉带来的许多东西,茯苓后来去寻,也未曾寻回。娘娘当时刚得知丧母的消息,又同晋王殿下离了心,悲伤忧愁之事,连北凉带来的最后一点依赖牵挂都没了。

    此?人分明是故意的。先前在王皇后处做事,王皇后殁了,便?又投奔了贵妃,费心钻营。

    不顾娘娘手?上?有烫伤,日日让娘娘辛苦学习,她却?在椅子上?坐得端正?舒适。茯苓现?在想?起那阵日子,都恨得牙痒痒。

    她也知道殿下定然背地敲打过?她,后来稍稍收敛了些,但也没好多少。茯苓只知道,张尚仪原本早就?该放出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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