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急出声,微微抬起瘦的只剩骨骼的手,原本柔嫩细腻的藕臂如今就如皮包骨头一般,没了往日生机。

    “王娘子。”

    被称作董姑姑的女官微微垂首,姿态恭敬,可言语却不留情面?。

    “您如今是?待罪之身,是?您自称病痛求得陛下怜惜才勉强回?京,至于入宫,无陛下旨意,不得进出。”

    她将车帘掀开,冷声问了车外之人。

    “还?要多久?”

    “回?姑姑,估摸着还?要一柱香。”

    “便不能先进去么?”王若樱可以从掀开的车帘处看到外面?等待着的百姓,马车华贵,谁看不出这?里面?坐得是?贵人,怎的都无人让路?

    董姑姑将车帘放下,截断了她看往外面?的视线。

    “王娘子,您如今是?待罪之身。”

    她只是?重复。

    王若樱的唇角实在是?绷不住了,不受控制地往下。

    董姑姑道:“陛下以民?为?本,不管您是?陛下的表妹,还?是?亲妹,都得按照规矩来,先来后到,咱们应该等着。”

    王若樱的指尖缩回?在宽大的衣袖之下,笑得牵强,“姑姑说的是?。”

    无妨,她总归已经回?来了。

    只要回?了京城,就还?有转机。

    董姑姑看清了她所想,但这?些事情不是?她这?种做事的人能置喙的,她闭口?不言,看着瘦得有些可怜的王若樱。

    她还?记得三年?前,奉命去太原王氏祠堂的时候第一次瞧见?王若樱的模样。

    王皇后本就是?京城中高不可攀的一朵娇花,王若樱有着姑姑的好?容貌,下颌却利落得和陛下有些神似,大约血缘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

    她眉目中还?有着掩盖不住的傲气,因为?避祸在山中的三年?,也半点没有磋磨了她的心力,反而让她心中的仇恨怨怼更?深,以至于从她身上看不见?从前娇娇娘子的模样。

    她对陛下,想来也是?又爱,又有怨。她看不得有人在陛下身边,却又因为?父母的惨死?怨恨着陛下。

    董姑姑垂眸,她觉得这?样的人多少是?有些疯魔的。她的想法常人不能理解,却清晰可见?。

    ——陛下亏欠她家,那陛下就应该属于她。

    不讲道理,却能让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为?止疯狂。

    但最终还?是?自食恶果。

    三年?前在祠堂,眼眸中还?有着不服输的娘子,如今已然暗淡不见?一点光彩。就在她受戒完成,将要被发配嫁人的时候,忽然染了病。

    这?病瞧着复杂,王氏那样的家族都没能查出病因在何处,好?在瞧着不会染给别人,好?歹也是?陛下的血亲,便有人来问了陛下。

    董姑姑以为?,陛下定然不会管她的生死?的。

    谁知还?是?让她回?来了,其中的是?非曲直,董姑姑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她只是?个女官,三年?已到,她是?要回?宫的。

    马车摇晃着进了京,京中繁华,即使已近日落也未见?萧条,即使下了细雨也没有沉寂,反而吆喝声更?响,各类器具碰撞杂耍的声响不绝于耳,而那香粉食肆扑鼻的香气钻入车厢,王若樱终于嗅到了久违的,属于家的气息。

    她费尽了全力,虚虚掀起车帘,眼前的景象却让她一惊。

    “董姑姑,这?不是?回?府里的路。”

    “不回?府。”

    董姑姑道。

    夜色渐沉,王若樱回?首,“不回?府,也不进宫,那去哪儿?”

    “回?娘子最喜欢的地方。”

    董姑姑面?无表情,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让她的发丝轻荡,让往日那个冰冷无情的人平白多了几分阴气。

    雨下大了,街道上的摊位稀稀拉拉收了起来,王若樱看着眼前人烟渐少,终于到了一处府邸。

    她微微睁大双眼,不算有神的双眼蓦地一睁,声音喃喃:“晋王府?”

    “是?,”董姑姑颔首,“娘子。”

    王若樱踉跄着下了马车,被三两仆从搀扶着勉强行走,董姑姑撑着伞,为?王若樱挡着雨。

    “这?里……”

    晋王府内看着许久无人居住,但毕竟是?陛下登基前的府邸,被维护得极好?,下着雨也不显颓迹。

    雨大了,身子虚弱地被人扶着,多少都会淋些雨,被雨模糊了视线也能依稀认出,这?不是?去明月阁的路。

    ……倒像是?去芙蕖小筑的!

    她瞪大双眼,“董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董姑姑不曾回?答,周身没有一个人把她当作正经主子。早在三年?前的那日,她就已经不算主子了。

    她是?罪人,罪人是?没有疑问的权力的,要不要回?答,全凭他们的心情。

    几人速度不减,拉着王若樱进了芙蕖小筑,她瘦了许多,身上的衣服瞧着有些空荡,拖在地上难免沾染了雨水污泥,董姑姑在进屋前皱着眉头瞧了一眼,道:“带王娘子下去更?衣。”

    王若樱先被人推着去了侧屋更?衣,在临行之前,回?首似乎看到了宫中太监的服饰。

    她想要张口?,却因身子虚弱根本叫不出声,硬生生让那身影远离了自己的视线,再也看不见?。

    ……

    孙安点点头,“辛苦了。”

    “不辛苦,”董姑姑道:“董嬷嬷近来如何?”

    “你做得很好?,董嬷嬷前年?出的宫,地址一会儿便给你。”

    “多谢公公。”

    董姑姑原本也只是?宫中一名普通的宫女,因被董嬷嬷看中,认了干娘,原本没有名姓的她也改了姓董。

    董嬷嬷当年?在王皇后身边,是?亲自去北凉接来和琴公主的嬷嬷,听?说公主当年?对其很是?依赖,不过这?些细节,董姑姑知道的也不多。

    几人也算是?拐着弯有着交情,差事一来,董嬷嬷沉思半晌,说,你去吧。

    她就去了太原,一去便是?三年?。

    孙安瞧着她的模样,甚是?满意,道:“陛下知晓你三年?苦劳,回?去之后必有重赏,不过今日,倒还?有些别的事。”

    “公公尽管吩咐,”董姑姑垂首,“能为?陛下做事,是?奴婢的福气。”

    孙安微微凑近了些,同她耳语了几句,又在她的视线中缓缓离去,回?了宫。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好?像没个停歇的时候。

    王若樱被带去梳洗一番,换了衣裳,才被许可进正屋。

    毕竟是?从前设计过阿枝,她站在芙蕖小筑门前,看着未曾变过的装饰,总觉得心头慌乱。

    视线缓缓移动,瞧着其中的陈设。

    一切都保护得极好?,好?像她还?在一样,有着活人的气息,可……

    目光正中,那尊佛像从前是?否在这?里?

    她眸光一顿,忽然有些记不清了。

    “王娘子。”

    王若樱正思索着,忽地听?到有人唤她,背后一凉,直到回?忆起这?是?董姑姑的声音,才施施然转身。

    声音虚弱,带着点笑:“姑姑有何事?”

    “让娘子住在此处,是?陛下的意思,”董姑姑沉声道:“赎罪之人,就应该在自己犯下错事的地方认罪。”

    “至于病,娘子不用担心,会有宫中的太医前来为?娘子诊治。娘子就好?好?待在此处,安稳养病罢。”

    王若樱忽地反应过来,“姑姑呢?”

    “奴婢来自宫中,自然要回?宫中去。”

    “我一人留在此处?”王若樱提了声音,又发觉自己有些太疾声厉色,软了声音道:“姑姑,你与我相识三年?,能否在回?宫之后……”

    她想要拿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身无分文,连值钱些的镯子钗环都没有。

    ——她是?被太原的人甩包袱一样,赶出来的。

    太原的叔伯嫌她病了晦气,去了信给京中,却在她离开时不让她带走她从前带来的东西?。王家这?么多年?,同这?些族老之间的关系早就疏远了,要不是?她当年?带着父母所留下来的家产,只怕王家根本就不会留着她。

    她病成这?样,只怕他们都想让她死?了。

    可她不会死?。

    王若樱掐着掌心,讨好?道:“姑姑与我有大恩大德,只要陛下得知我如今病重,定然不会不顾兄妹之情的,只要我能见?到陛下,只要……”

    “王娘子还?是?莫要妄想了。”

    董姑姑推开她的手。

    “王娘子,”她忽然道:“你相信因果吗?”

    一道闪电忽地照亮半边天幕,从人背后照来,发丝都带着白光。然而不过转瞬,轰隆隆的雷声一响,雨声又大了些。

    因果……

    王若樱脸色苍白,不知是?被病得还?是?吓得,董姑姑已然转身,道:“王娘子,在此好?好?赎罪吧。奴婢不懂什么诗书,只知晓明昭皇后生前是?有佛缘之人,乃是?大德,从前还?为?了百姓请命过,或许会有佛祖保佑也说不准。”

    “佛家都说因果,王娘子,你信吗?”

    王若樱被这?话说得一阵,喃喃摇头。

    “……不、不信,什么因果,什么……”

    她转头,屋子正中放着的佛像仍然浅笑着看着她,好?像她也是?被普渡的众生一般。

    董姑姑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王若樱瘫倒在地上,屋里并不明亮的灯火都照亮着那尊佛像。

    她颤着身子,“我才不信什么因果……”

    一道闪电下来,再一次让暗暗的屋子亮了半边。

    她打了个哆嗦,逞强道:“我才不信。”

    话音刚落,烛台上的烛光忽地轻晃,眨眼之间,佛像面?前的香灰掉到了地上,就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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