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镇不大,村子里更小,松雪山更是一隅之地,他仿佛许久未见这繁盛的景象,乍一回来,开始还有些陌生。

    “雁回兄!先前不曾听闻,你这是何时回的京?”一个锦衣公子眉眼飞扬地朝着他走来,态度熟稔。

    对方也是洛阳城中官宦子弟,还曾和兰雁回在同一处书院读书,只是当初兰雁回只想早日交差,便参加了会试,而自觉能力不足,想要在会试中名列前茅的谭五郎便没有参与那一场,他要两年后才考。

    “我不如今不过一寻常百姓,回洛阳也不必人尽皆知。”兰雁回对着他拱手行礼道,“还未恭喜五郎拜得良师,想必下次会试必定名列前茅,蟾宫折桂。”

    谭五郎含笑道:“借雁回兄吉言。”

    “先前听说你辞官归家,还不知是因为何事,可有需要帮忙之处?”此事其实私下有许多传闻,什么兰家得罪了皇帝、兰雁回有舞弊之嫌、兰雁回不是辞官,而是被皇帝安排了秘密任务,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兰雁回听听便过了,并未放在心上。

    兰雁回微微一笑:“只是觉得官场不适合我,想走另一条道路,做个山间隐士,闲云野鹤,岂不妙哉?”

    谭五郎也不知信没信,总归在兰雁回面前是信的。

    “原来雁回兄爱江湖远过于庙堂,于是数十年后,世间又要多一位民间大儒了。”

    兰雁回笑笑不说话。

    他并不喜欢教书育人,尤其是教人考科举,也不是不喜欢,就是不耐烦,他自小不喜科举,从前不喜自己追,如今也不喜教别人。

    但是一般开蒙他是很愿意的,如果对象是妖精,那他就更愿意了。

    早在年关之前,他便给几个小孩儿放了假,听六叔所说,新找的先生已经有了人选,是名秀才,家中因为科举而贫苦,想找个活糊口饭吃,等过年回去,那群孩子多半已经在新先生的课堂里上课了。

    两人多说了几句话,便因为各自有事而互相告辞。

    兰雁回首先去了书局,翻遍了整个书局,看看有没有新上架的。

    挑了一摞话本,在快要结账时,他的视线又放在了放诗集的书架上。

    他又返回去,重新看了起来。

    这回比方才挑话本花的时间更久,毕竟话本只要看开头就知道是什么类型,合不合口味,可是挑这些诗集,他却要仔仔细细,分解哪些里面有写咏梅的诗。

    等到挑选完时,上午都已经过去,书局派人将这些书都送回兰家。

    兰夫人见到丫鬟们抱着书进了兰雁回的院子,好奇问:“这是哪儿来的书?”

    “回夫人,是二郎今日买的。”

    兰夫人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便被上面直白坦荡的图画给惊得连忙把书放了回去。

    她气恼得面红耳赤,“读书读书,瞧瞧他如今像什么样,竟是读这些乱七八糟的邪书!”

    想到儿子有龙阳之好,且还不愿意娶妻,她心中便不悦,偏生这烦闷的心情还无处倾诉。

    直到兰雁回回来,被兰夫人叫了过去,她犹犹豫豫道:“你如今,可有关系亲密的友人?关系非同寻常那种?”

    兰雁回一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娘放心,我并无心仪之人,此事也不会传出去,丢了家中脸面。”

    兰夫人眼眶发红,“什么脸面,早在你祖父拒绝赐婚时便丢完了,你在意那做甚?”

    “我且问你,你身边既无亲近之人,又一心窝在那深山老林,听族中说,你连镇上都不愿意住,非要往那山里跑,这是准备一个人与世隔绝?今后也始终孤身一人?”

    兰雁回一愣,他下意识想说自己并非是孤身一人,还有两个妖精,却又把话咽了回去,默认了兰夫人的说法。

    兰夫人当时就哭了,“我虽不喜你好龙阳,却更不愿叫你孤身一人,若是你在那山上出了什么事,说不准等被人发现时,你的……都被喂了山间野兽,好歹有人陪着,多大人了,却还要爹娘为你操心?”

    兰雁回想到了梅无心,他想,若是有朝一日他出了事,梅无心应该不会狠心到见死不救,自己不过是逼它多听了几日课。

    眼见兰夫人话中明里暗里都是要兰雁回找个伴,兰雁回却没有任何意动,他自己便罢了,两个妖精却是他不愿意暴露给他人的,连父母都没说。

    最终,只能狼狈离开。

    这个年在洛阳过得很平静,家中还和以前一样,并没有大的改变,这样就很好。

    兰雁回在家中吃了团圆宴,看着家人身体康健,和谐美满,也放心许多。

    年关过后,兰雁回便向兰父提出要离开一事。

    兰大人看着他微微皱眉,“你娘应该告诉过你,家中已无事,圣上也已经忘了那件事,虽不能再回朝堂,但你也不必再离开洛阳。”

    兰雁回沉默。

    老大人叹息一声,“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离开了。”

    这个孩子好歹是他教的,他多少知道一些,从小便对功名利禄渴求不大,虽在家中的鞭策下学得不错,运气也不错,却没什么上进心,这辈子顶多也就是个五品官。

    他当时只以为孩子贪玩,等长大明白事理了,就会改变,谁知,越是明白事理,这孩子的功名心就越淡。

    早在兰雁回上次迫不及待离开洛阳时,兰父便知道,这孩子怕是留不住了。

    “在老家,你好歹也是兰家人,你祖父、亲爹、兄长都在朝中做官,不可惹是生非,却也不怕招惹是非。”

    “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和你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兰雁回对着他深施一礼,“多谢父亲成全。”

    确定好离开的时间,兰夫人又忙了起来,上次兰雁回因为祸事匆匆离开,什么都没准备,这回兰夫人恨不得把家里所有东西都让兰雁回带上,什么金银财宝,衣食住行,恨不得包圆。

    若非是兰雁回说带不了,兰夫人还不知道要准备几辆马车。

    即便如此,最终兰雁回离开时,也已经是三辆马车,这回不需要他自己赶车,而是兰夫人安排的下人。

    坐在马车里,兰雁回掀起车帘看向家人,对上他们脸上的不舍,他却是莞尔一笑,“难过什么,等大嫂生了孩子,我还要回来和大哥大嫂道喜,见见我那侄儿侄女,娘若是想我,也可以来见我,只要有心,便不算远。”

    兰雁回走了,离别的伤感却已经淡去,留下的是些许怅然。

    行走在回松雪山的路上,兰雁回的心已经逐渐从先前的不舍变成了期待和雀跃。

    也不知道小妖精有没有听话,会不会他才走的第一天,零食就被吃光了,有没有被别人发现身份。

    还有没有想他?

    兰雁回归心似箭,路程便加快了几分,生生将时间缩短了两天。

    等他回到镇上,已经是傍晚,此时天色已晚,本不该再去乡下,去山上,毕竟晚上有野兽,然而兰雁回却将下人和行李都安放在宅子里,自己却骑着马赶在城门被关之前成功出去,一路飞奔至松雪山。

    越是离家越近,兰雁回便越是急切,越是安心。

    马蹄声在夜色中尤为清晰,村里的村民听到声音还在担心,却有人眼见地隐约看见兰雁回的身影,这才避免全村警戒。

    “这兰先生怎么这么晚还要上山?不能等天亮再回吗?他也不怕野兽。”

    “废话,人人都想回家,他心急如焚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他也不过才住了几个月,那山上又没有妻儿等他,怎么就这么急?”

    事实却并不相同,山上是没有妻儿等兰雁回,却有两个兰雁回放不下的小妖精。

    尤其是其中一个。

    兰雁回想到离开时,梅无心说的那些看似生气,实则难过不舍的话,心中便酸软无比。

    马儿脚程极快,便是在夜色渐浓时也能清晰辨路,快到家门时兰雁回却又放慢了速度。

    他让马儿放轻脚步,缓缓来到门前。

    昨夜今日连着大雪,天地都被白雪覆盖,连这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也无法遮掩它的莹白雪色。

    “这是最后一包了,就给我吃了吧!吃了它,说不定明天兰雁回就回来了。”鹤延年哀求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给。”梅无心将它拍开,“你的已经吃完了,这是我的。”

    鹤延年馋得不行,它就不是能守得住的鹤,否则也不会在短短十天内就把兰雁回给它留的食物吃得七七八八。

    如今,这包肉干已经是最后的食物了。

    “干嘛不给?明明一开始也是你同意赶紧吃完,兰雁回就能赶快回来的。”鹤延年不解。

    梅无心拍开它:“要你管!反正这是我的,你不许碰。”

    白鹤生气地回了屋,它决定今天晚上不和梅无心说话。

    院子里只有梅无心一个妖精。

    它却似乎比刚刚鹤延年还在时更生气。

    “死兰雁回,臭兰雁回,你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回来!”

    梅无心愤愤卷起肉干,似要一口吞下,最后却又犹豫地停下动作。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多次,梅无心有多少次气势汹汹,就有多少次后悔迟疑。

    “要是吃完了,他真的还不回来怎么办?”它低低呢喃。

    兰雁回心中一软,再没忍住,轻轻笑道:“我记得为你们准备的总共有两月的量,怎么现在就剩这么点了?可是我的时间和你们过的不同?”

    声音突如其来响起,梅无心一愣,随后迅速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将那个一身青衣,顶着薄雪,坐于马上,含笑望着他的人类尽收眼底。

    它似是未能反应过来,怔愣当场。

    兰雁回看不见它表情,而没有反应也可以有很多解释,他等了一会儿,这小妖精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他不由无奈失笑,“梅先生,好歹给点反应?也不负我连夜赶路之情?”

    话音刚落,也不见那梅树如何动作,兰雁回只觉得自己浑身一轻,再眨眼,自己已经被许多树枝卷起,从门口卷回了树上,被小心放在一根较粗的枝干上,腰上的树枝却没有撤去,始终护着他的身体。

    随之而来的还有梅无心委屈的声音,“你怎么才回来?!”

    兰雁回刚刚还有些紧张,此时听见这声音,紧张便瞬间化为了愧疚和暖意,他笑道:“怎么,还担心我跑了吗?”

    他想起刚刚在外面听到的话。

    哪知梅无心却说:“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忍不住开花了!”

    兰雁回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变故突生。

    却见这覆盖了一层积雪的梅树上绿芽迅速生长,然后是花骨朵、花苞、半开半合、彻底盛放。

    一朵一朵,一枝一枝,一片一片,寂静的白雪中,盛开那朵朵鲜艳的红梅,红梅的艳丽和白雪的纯洁相辉映,正是世间最美的盛景。

    兰雁回心如擂鼓,仿佛不属于自己,他想到梅无心的话,再不回来,它就要忍不住开花了。

    是因为他,梅无心才选择在此时开花,是因为他,梅无心才苦苦忍耐,也是因为他,在这灯火阑珊的傍晚,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都已经消失的天地间,才有这一树白雪红梅。

    它本不该如此籍籍无名,黯淡无光,它是最漂亮的小妖精,本该开在阳光下,开在能被所有人欣赏的地方。

    梅香阵阵,沁人心脾,却安抚不了他宛如失控的心。

    兰雁回从未有此时这样清晰地明白,这一树红梅是为他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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