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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没有错,”汁琮沉声说,“是爹的错。”

    他的错误,让儿子永远地失去了一只耳朵,这几日来,他始终在反省。

    “歇会儿,”汁琮放开他,看着太子泷的双眼,说道,“别太累了。”

    “大伙儿都在忙,”太子泷说,“须得尽快重建家园,百姓要有住的地方,城墙也得尽快补上,要不是王兄回来……对了,爹,姜恒醒了。”

    仿佛与太子泷所想呼应,书房外传来通报。

    “王子殿下与姜大人求见。”

    “进来罢。”汁琮又把儿子耳朵处的伤口依旧包扎上。

    姜恒进来时,看见汁琮一手搂着汁泷,另一手为他轻轻地包扎。这一幕让他有点难过,如果父亲还活着,想必自己就不会被刺客所袭,但转念一想,耿曙代替了他们的父亲,而许多事,总要自己去面对的。

    “恒儿!”太子泷马上担忧道,“你没事罢?”

    “别动。”汁琮耐心地吩咐道。

    “我看看?”耿曙上前来,一膝跪在王榻上,姜恒也凑过来,三人围着太子泷的伤口端详。

    “我那儿有药。”姜恒说。

    太子泷说:“昨天你送来的药,解痛很好,我已经服下了。”

    汁琮脸色稍稍一变,却没有吭声。

    “外敷的,”姜恒说,“能帮你伤口尽快愈合。”

    汁琮沉默片刻,朝耿曙说:“都好起来了?”

    太子泷想看看姜恒的伤,耿曙却不让他碰姜恒,说:“再休养几天,便无大碍。”

    姜恒问:“听得见么?”

    太子泷答道:“声音时大时小,不碍事,哪怕真听不见了,还有右边耳朵呢。”

    按理说外耳丢了,不会太影响耳膜,只会让声音小些,但太子泷耳道里堵着血,总是听不清楚。

    汁琮说:“有什么药,都给他就是,汁淼,带你弟弟去取。”

    姜恒知道汁琮有话与他说,便朝耿曙点头,示意没关系。耿曙叹了口气,这几天里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姜恒,忽略了另一个弟弟,此时多少想补偿一点,便领着他走了。

    书房内只剩姜恒与汁琮,两人沉默无话。

    “我提醒过你的。”姜恒说。

    “不要翻旧账了。”汁琮说,“你就与你爹一般,喜欢翻旧账,幸灾乐祸地看我笑话,看我狼狈。”

    “我爹喜欢翻旧账么?”姜恒扬眉,也许因为他与耿曙救了整个落雁,今天的汁琮,难得地流露出了一点悔意。

    汁琮却没有回答,想起了许多往事,看着姜恒缓慢地挪到案边,在他右手下入席就座,那动作显示他的伤也不轻,至少比亲儿子的更严重,汁琮心里实在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方才那一刻,耿曙、姜恒围在太子身边时,汁琮生出了奇异的念头——他们仨仿佛都是自己的孩子,那一刻他几乎就想与姜恒和解了。

    他亲生的孩儿论武艺,比不上耿渊的儿子;论文韬,更比不过兄长的遗腹子。有时他甚至暗地里希望姜恒也是他的儿子,他是如此优秀、如此从容,从小未曾被当作国君培养过,举手投足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有着太子的气质。

    他要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汁泷实在比不上他……

    汁琮偶尔这么想,却又有了背叛汁泷,背叛那个时时以他为一切、视他若天地的、全心全意相信着他的、弱小的儿子的某种负罪感。

    他不是没想过对姜恒亲近一点,以弥补他毒死了他的父亲的滔天大罪,但就像耿曙拒绝汁泷一般,汁琮自己,同样也本能地拒绝着姜恒。

    “王陛下。”姜恒认真道,一本正经,又流露出了那让汁琮抗拒的神色。

    “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汁琮提前堵住了姜恒的话头,以免被他教训。这小子比管魏还难对付,管魏已经很久没有教训过他了,大家都是成年人,相伴了几十年,或多或少会给对方留点面子,但姜恒从来不。

    姜恒半点不诧异,到了这份上,再不反省,也不像个国君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姜恒说。

    “唔,”汁琮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孤王确实太轻敌了,这几天里,回想起你的话犹如仍然在耳畔,孤王自高自大,不可一世,多年未有败绩……未有实质上的败绩,乃至我目空一切,忽视了大雍面临的危机。”

    汁琮改口“实质上的败绩”,缘因他始终不愿承认,玉璧关险些死在姜恒那一剑下是“败”,那只是他们的个人恩怨。这几天里,他甚至自圆其说地想出了一个理由,即姜恒是兄长派来提醒他的,他们的境地已经非常危险了。

    “……从今往后,”汁琮居高临下地审视姜恒,说,“孤王会认真对待每一个敌人,无论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身边的,抑或长城对面的。”

    姜恒并未听出汁琮的弦外之音,认真道:“雍人自恃有铁军在手,傲慢不可方物,由来已久,王陛下若能从此次大战中醒悟过来,不失为一桩万幸之事。”

    汁琮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变法需要尽快推行,武英公主初夺玉璧关,也得稳住,此时不能再添内乱。”

    姜恒听出了汁琮的言外之意,说:“王陛下大可放心,三族联军,我哥都让他们散了,也该回家过冬了。”

    汁琮“嗯”了声,姜恒非常聪明,更难得的是与他有着默契,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遣散联军。

    “我让我哥按雍人战士的标准,为各族抚恤,一视同仁,想来您不会介意。”姜恒说。

    “不介意。”汁琮说,“危难之时来救,足见忠诚。”

    姜恒道:“林胡人的反叛之罪,也希望王陛下能予以赦免。”

    “让东宫出一道特赦令,”汁琮淡淡道,“氐、林胡二族可免,但发放东兰山领地,依旧须谨慎。”

    姜恒想了想,说:“军队虽然散了,三族的王子,我却想让他们依旧留在东宫。”

    汁琮一怔,沉吟片刻,姜恒解释道:“此次落雁险些覆灭,得三族不计前嫌相助,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所谓同舟共济,正是如此。雍国存则三族存;雍国灭,则三族灭。关内四国不会将风戎、林胡与氐分别看待,只会把他们武断地划入‘雍人’中,一荣皆荣,一损俱损,关内人一旦征服雍国,三族将会从雍人的奴隶,转换成他们的奴隶,处境绝不会变得更好。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不可能不明白。”

    “……所以,我让孟和、山泽与郎煌入东宫,协助太子,”姜恒认真道,“一来可联合外族;二来名义上外族内务自理,实则东宫对此亦可作出对策,影响他们的决定;三来,更能确保来日太子继位后,政权的延续。”

    “风戎大王子朝洛文是军团左将军。”汁琮想了想,说,“两名王族,按理说只要有一位在雍国朝廷任职,就够了,两个稍嫌太多……罢了,按你说的来罢。”

    姜恒点了点头,扬眉,示意你终于听得进话了。

    “玉璧关看似已夺回,”姜恒说,“却仍然处于险境,不可掉以轻心。”

    “不错。”汁琮道,“郑国虽退,下一次联军来袭,当是趁开春或入夏,届时盟主将会换成代、梁二国之一。”

    姜恒听见这话,便知道汁琮已经听过了管魏的分析,不必再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城墙需要补上很重要。”姜恒又提醒道,“但落雁的百姓需要过冬,灏、山阴、承州三地被敌人占领过,一定遭了掳掠,今年入冬以来虽长时间回暖,酷寒将来,势必也更严峻。以国君之身,最重要的不是城墙,不是防御,而是您的百姓,王陛下。”

    汁琮说:“战后赈灾之事,着东宫去操心罢,记得给孤王留点钱,姜恒,你比孤王更清楚,做什么都要钱。”

    “冬至可以过得隆重一点,”姜恒说,“发放钱粮罢,您需要凝聚人心,抚平百姓的伤痛。”

    汁琮:“知道了,管相也是这么说。”

    姜恒点了点头,慢慢起身,汁琮见他已有告辞之意,正想勉励几句,哪怕他们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但姜恒也带着大军来,保全了大雍与王室,救这个国家于水火之中,如今他们暂时合作,乃是真正的惺惺相惜。

    孰料姜恒却挪上王案,按了下汁琮的脉搏,确认他的伤势。

    “小意思。”汁琮是第二次如此近距离与姜恒相对,第一次,则是在玉璧关时,他把姜恒搂在自己的怀里。

    这个时候,汁琮只需要突然出手,便可扼住姜恒,让他在恐惧中睁大双眼,万般不解,再被捏断喉骨,在痛苦中死去。

    他确实有这个念头,这是他距离亲手杀死姜恒最近的一次。

    第114章 桃花殿

    但就在这一刹那, 他清楚地感觉到,姜恒身上流淌着自己兄长的血,与他、与汁泷一脉相承, 那是汁家的血液、汁家的力量。这血脉的力量仿佛发生了某种共振, 仿佛先祖的灵魂齐齐出现在书房中,守护在他的身后,令他有所畏惧。

    于是, 汁琮再一次错失了极佳的机会。

    “保护好您自己。”姜恒收回手,确认汁琮没有大碍,放下了心。这个时候, 汁琮千万不能死, 他已经看出来了, 太子泷虽已是储君,却还需要成长与建立功业。

    只有汁琮活着,大雍的战车才能继续往前。

    “也保护好你自己。”汁琮淡淡道。

    姜恒躬身告退,汁琮却忽然道:“恒儿。”

    姜恒:“?”

    姜恒抬头时, 看见汁琮眼里复杂的神情,哪怕他自诩洞察人心,亦极难解读出其意。

    汁琮静了很久,半晌后, 说:“去看看你姑祖母。”

    “是。”姜恒说。

    桃花殿外, 几名越女正在扫雪。

    姜恒带着界圭入内, 姜太后正在喝药,耿曙与太子泷坐在殿侧, 安溪为太子泷上药, 带着笑意一瞥姜恒, 眼中之意是:你看?太子都这么规矩听话, 就你事儿多。

    姜恒只好假装看不见,拜见了姜太后。姜太后裹着厚厚的袍子,看不出伤在何处,脸色如常,只与往常一般,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你娘生前是不是带着伤?”姜太后说。

    “是。”姜恒说。

    耿曙拍拍自己身边,让姜恒坐过来,答道:“夫人一向有旧伤,那年郢、郑在浔东大战,她为了刺杀敌将,伤势才无可挽回。”

    姜恒始终不知道母亲的伤是如何落下的,但见姜太后无意多提,便也只得作罢。

    太子泷朝姜恒说:“恒儿,你现在能处理政务么?”

    “你且让他歇会儿,”姜太后皱眉道,“他伤在不显眼之处,却丝毫不轻。”

    太子泷叹息,点了点头。界圭进入桃花殿后,便站上姜太后身后,此时姜太后做出了一个微小的动作,与界圭交换了眼神,而界圭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姜恒忽然从这个微小的动作里察觉了蹊跷,姜太后知道的!她知道界圭扔着太子灵不管,去找自己了?或者说,从一开始界圭就没打算刺杀太子灵,他的目标始终是自己,这是太后交给他的任务!

    换了别人也许会感动莫名,姜恒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与姜太后这姑祖母相处的时间不多,可从母亲姜昭身上,他与她建立了某种默契的联系——

    姜太后不该是这样的人。

    国难当头,又是不死不休的亡国之战,姜太后一定无所畏惧,她既不畏惧自己的死亡,也不畏惧儿孙们的死亡,世上没有什么能挫败她、要挟她,哪怕赵灵押着汁琮与汁泷,将刀子架在他们的脖颈上,姜太后也不会退让。

    他姜恒的安危,不该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反而是拼着鱼死网破的结局,也要取太子灵的性命,让他既然敢打落雁,就要做好有来无回的准备,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正是如此。

    为什么呢?姜恒想不明白,自己的命有这么重要?

    “倒不全是政务,”太子泷的声音让他回过神,“国库空虚,已有好些时候了,过冬的物资更是短缺,三城先是被占,又遭劫掠,被抢走了不少。”

    姜恒道:“我已有办法了,通知宋邹,让他把嵩县的钱粮火速押送过来,再准备国库内的银钱,通过嵩县,往郢国秘密采买物资。”

    太子泷听到这话时,瞬间如释重负,谢天谢地,百姓不用饿死了。

    “就怕郢国不卖。”耿曙朝姜恒说。

    “会卖的。”姜恒侧过头,朝耿曙解释,“他们的敌人向来不是咱们,若不是爹杀了长陵君,郢国与雍国之间本不该有多少深仇大恨。”

    太子泷说:“得以东宫名义写一封亲笔信,暂时朝郢国低头。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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