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乘月略松了口气,搁下笔。

    她抬起头,望着无垠星空,有些出神地想:那一颗颗星光,如果都是前人留下的笔墨,那他们当年又花了多少时间苦练,才有了后来的功力?

    想来,她的确是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些、太快了些,才忘记了自己根本不过修行半年。

    忽略基本功的人,迟早要吃苦头。幸好,她这苦头来得不晚,而且也没那么苦。

    “嗯。”

    云乘月重新安详起来,微笑着安慰自己:“我还是挺幸运的。”

    ……

    “哦,哦~不出所料不出所料,看,我的曾孙女果然是偏重意趣之道的!”

    云山深处,宫殿之上,荧惑星官倚着栏杆,快乐地拍响了手。

    他美滋滋地说:“我就说吧?她那样子,一看就知道天生契合意趣之道——天生,就是走明光书院一道的人哪!”

    “辰星,你说呢?”

    与他的嬉笑不同,银发星官面色铁青。

    辰星孤立在台上,双手紧紧握住,手腕青筋毕现。她眼睛瞪得极大,嘴唇闭得极紧,整个人微微颤抖,连太阳穴都略略爆出了蓝紫色的血管。

    她半晌不言,而后忽然抬手一挥!

    无数冰晶呼啸而过,化为棱锥,愤怒地刺向荧惑星官。

    “……咦,这又不是我的错呀?你不能因为别人掌握了真理,就要封别人的嘴嘛。”

    虞寄风不以为意,反倒嘻嘻哈哈地躲得高兴,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

    另一侧,明光书院的修士们却是面露欣慰。

    不仅杨嘉笑起来,道了一句“不愧是生机大道的后继者”,连王道恒都拈起自己长长的胡须,笑得眯起皱巴巴的眼皮。

    不过,在场修士不论是喜是忧是怒,大多还是隐忍于心。

    只有荧惑星官无所顾忌,嬉笑怒骂,还跳来跳去。

    当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问“虞寄风你又发什么疯”的时候,荧惑星官也还笑眯眯抬头,回道:“卢桁你这老头儿,真是人老不中用了?拖这么久才来。”

    一把镇邪尺从天而降,怒而击向虞寄风。

    正好辰星的冰晶也加大了攻势。

    一时间,荧惑星官腹背受敌,只好委委屈屈地挨了两下,真是可怜。

    卢桁走上平台,不满道:“鲤江水府的事情,说好你处理,居然又全都丢给我收尾!”

    虞寄风揉了揉被砸痛的背,打哈哈道:“这不是相信你的能力么,卢老头儿,别计较那么多,我们谁和谁的关系?”

    卢桁不客气道:“巴不得从没见过的关系!好了,乘月如何了?”

    虞寄风嘿嘿一笑,还要再皮几句,却是倏然眼神一凝。

    他猛地抬头,注视着一个方向,原本轻松的眉眼一点点拧起。

    不止他一个人看了过去。还有其他人,也都看了过去。有人惊讶,有人激动,也有人警惕和反感。

    因为,那是……

    金色的龙舟穿云而来,载着阳光、压着水流,浩浩悬停在平台前。

    接着,门开了。

    飞鱼卫们忽然齐刷刷跪倒。

    卢桁弯腰拱手。

    辰星躬身施礼。

    虞寄风停了停,低了低头,终究也弯腰施礼。

    明光书院的修士们则在片刻沉默后,纷纷抬手一礼。

    “见过——”

    “——太子殿下。”

    青年高高地立在龙舟上。他身后还跟了一些人,但这时候,人们只看得见他。

    “无须多礼。”

    很奇怪地,这位被称为太子殿下的青年,虽有长发束冠,却是身披袈裟、手捻佛珠。

    竟是出了家的模样。

    他浑身气质清朴出尘,神情冲淡宁和,与装饰奢华得堪比暴发户的龙舟格格不入。以至于不禁令人嘀咕:这么个出家人,怎么用这样浮夸的飞舟?

    太子从龙舟上走下。空中并无阶梯,他却步步生莲而下。青莲幽幽,更令他不似世俗中人。

    他一路走到平台上,先对王道恒一揖,方才侧目去看水镜。

    “我来是想问一句,云乘月是谁?”

    他的声音平静极了,神态也安宁极了。

    卢桁的神情却凝重极了。这一刻,他想起了许许多多往事,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往事,那些他决定不再提起的事。

    “殿下……”

    卢桁为官多年,又当过帝师,与皇室关系密切,到底没有太多顾忌。他便抬起头,匆匆道:“殿下,您何必关注一位小修士?”

    太子却笑了笑,还是那样平静亲切。

    “卢大人勿要忧心。我到底也只是想看一看,她……”

    他说着,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仿佛多了一点自嘲。而为了隐藏这点自嘲,他的声音更轻了许多。

    “……看一看,我曾经的未婚妻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一刹那,忽然,说不出地……

    在这冲淡平和的青年眼里,生出了许多哀伤与寂寞之意。

    第104章 观想之路(3)

    ◎大道之争◎

    “殿下, 那些都已经是前尘旧事,您实在不必……”

    卢桁还要劝说。

    太子却摇了摇头。当他摇头时,垂落在他双肩的长发也微微晃动;在阳光下, 它们近似蜜色,流淌在他清瘦的躯体上。

    “放得下的, 才叫前尘旧事。”他仍在轻轻地微笑,口吻平淡,“放不下的,都是昨日今日。”

    卢桁一怔, 终于无言。

    四周也很安静。

    知道当年京中旧事的人不在少数。而明光书院的人们……虽然他们远离首府繁华, 可宋幼薇毕竟是当年的书院英才,不过三十年而已, 谁又能忘记?

    三十年……本可以将一名天才修士,铸造为真正的大能。

    一旁,虞寄风却是扯了扯嘴角。

    “殿下, 您若是放不下, 又何必出家?”

    他话里带笑,却是显得太放肆了点。

    太子却不以为意,只坦然道:“荧惑星官说的是,我正是放下了一部分,却又不能放下全部。”

    “是以,不必称什么‘太子’、‘殿下’,也称不上什么出家法号……叫我本名北溟即可。”

    虞寄风立即笑道:“北溟。”

    太子……北溟笑了笑,颔首。

    卢桁瞪了虞寄风一眼, 狠狠地。但后者笑眯眯, 装没看到。

    北溟又问:“那孩子在哪里?”

    虞寄风一指水镜, 愉快道:“北溟看, 那个最好看的就是了。她刚才还闹了个笑话,北溟听是不听?”

    这位荧惑星官一口一个“北溟”,叫得分外欢畅,也将卢桁的神色叫得愈发难看。

    北溟不以为忤,反笑问:“笑话?为何?”

    虞寄风便简单讲了讲方才的事,还伸出手,学云乘月那样,写了几个“梦”字出来。

    其实,云乘月写的那几个“梦”字,乍一看去还算不错,说得上横平竖直、清秀端正。然而,在场都是修为深厚、书文也颇有造诣的能人。在他们眼中,孩子的字就是孩子的字,笔力柔弱、结构散乱,不是面上好看就糊弄得过去的。

    “咦,这字……”

    北溟细细看了,有些惊奇:“倒是有些意思。”

    虞寄风眼前一亮:“你也觉得?”

    北溟沉思片刻,斟酌道:“这字写得,的确没什么功力……”

    “殿下……殿下莫要听虞寄风瞎说!”

    卢桁却急了,一时都顾不得君臣之分,竟急急开口解释:“乘月她才修行半年,练字也才半年……这孩子以前过得不好,没被好生教养,能在短短半年里脱胎换骨,实属不易,实属不易啊!”

    这位老人一来就着急孩子,却不得不站一边先巴巴地听了原委。现在听旁人要点评孩子不大好的地方,终于是再也忍不了。

    他着急得很,却把旁人看笑了。

    虞寄风笑嘻嘻道:“卢老头儿,别急嘛。”

    卢桁理都不屑理他,只恨有太子在场,不能够拿起戒尺狠狠扔他头顶。

    北溟也笑,笑过了,就就安抚道:“卢大人别急。”

    他自己凭空写了一个“梦”字,正是模仿云乘月的字迹。

    “这字法度不严,确实功底差了些。但……就是这般稚拙的文字,隐约竟然带了一丝梦境真意,不知各位是否注意?”

    梦境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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