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议题由一名外地修士提出。他穿得很简单,腰间悬的白玉坠和紫毫笔却点出了内在富贵。他自我介绍说,是从北方专程赶来参加夏论会,因而得到了一阵掌声。

    “请教诸位,”他朗声道,“我有一枚观想书文‘击’字,结字刚正,有勇猛突进之意。巧的是,我还有一名堂弟,自幼同吃同住,他也观想出了‘击’字,且他的运笔、想法,都和我相差不多。”

    “然而我们同台斗法,堂弟的‘击’字却总是压我一头。我曾求教其他同道,大家都说我们的字功力差不多,看不出缘由。”

    他一展手掌,托出一枚“击”字。正如他所说,那字刚猛强健,宛如一名好斗的勇士。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忍不住道:“道友,你那堂弟既然不在,我们只看你的书文,怎么看得出区别?”

    那人无奈道:“堂弟实在不愿随我前来。我也是碰壁太多,不得已才赶赴罗城,希望有所收获。”

    众人冥思苦想。

    那人渐渐失望,不禁叹了口气,看一眼旁边沙漏。三刻钟还没到,但他觉得在场无人能解答他的疑惑,便打算提前离开。

    这时,有人举起了手。

    “我想试试回答。”

    数百道目光当即聚拢过去,照出个安然举手的云大猫。她很认真地举着手,宛如一名乖巧的好学生;但有修士碰巧目睹过外面的事件,知道她绝不是什么乖乖的小修士。

    台上人一眼看去,见她是个修为低下的修士,还背了一串斗笠,模样很有点滑稽,便觉无奈又好笑。只出于礼节,他不得不拱手道:“还请道友赐教。”

    “好。请问,您的性格如何?”

    那人一愣:“我的性格?这……非要说起来,我平时不爱和人争吵,不过胜负心很强,斗法时全力以赴,绝不手下留情。”

    “那您堂弟如何?”

    那人一笑,自以为明白了云乘月的意思,便摇头道:“我知道道友的想法,无非是以为我性格温和一些,堂弟可能更好勇斗狠些?其实不是。我堂弟才真正是个憨厚老实人,从不和人生气,性格比我好多了。”

    果然,第一境的小修士懂什么?修士暗暗失笑,又有些失望,觉得今天是找不到答案了。

    却听“噗嗤”一声笑。

    他愕然看去,只见那名女修也正摇头,笑着摆手。

    “所以说,问题就在于道友这样喜欢先入为主的性格了。”

    他不明所以:“什么?”

    云乘月说:“道友连我的话都没有听完,就想了一些有的没的,而后自以为是地替我下结论,再反驳这个结论。可实际上,我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道友根本没想过。”

    “这……”

    男修下意识想反驳,却无话可说。他站在原地,有点尴尬,接着却醒悟过来,登时面色一正,再次拱手:“道友说的是,是我想当然了。道友莫要介意,还请教我。”

    云乘月点点头。

    “我看道友手中这枚‘击’字,用笔刚劲,无论法度还是意趣,都竭力靠近一往无前的意思。想来令堂弟的书文,也大致如此。”

    男修点头:“不错,就是这样。”

    “那道友可曾想过,自己和堂弟相比,谁的性格为人更契合‘一往无前’之意?”

    男修再次愣住。他站在台上,沉思片刻,渐渐恍然开悟。

    “我明白了!我做事喜欢多思虑几分,堂弟为人耿直,说话做事从不多想,所以他比我更契合‘击’字之意。”

    他激动起来,却又迟疑:“可照这样说,我岂不是一辈子都比不过堂弟了?”

    云乘月失笑:“道友这就本末倒置了。字由心生,当然是先有人再有字。令堂弟憨厚,便适合‘一往无前’之意,而道友既然多些思虑,当然更适合走刚柔并济的道路。谁说只有刚硬之击,没有柔韧多变的招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男修恍然大悟,兴奋不已:“我明白了,我这就重新琢磨这枚书文,看看能如何调整,让它更符合我本人的性格,不再死钻‘一往无前’的意境。多谢道友,多谢道友,真是帮了大忙……这是我的谢礼,还请道友收下!”

    他的兴奋感染了旁人,现场整个也热烈起来。修士们纷纷议论,各自和身边的道友交换看法。虽然解决的不是他们的问题,但旁听别人论道,也能启发自己。

    ——回答的那人是谁?

    ——没见过。听口音是外地人吧?

    ——刚才在外头,我见她……

    ——等等,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好像在哪个路边小吃店见过?

    ——这不能够呀?要听人家谈吐的。这样的见识,肯定书文水平不低的,谁要去路边小吃店打工哦,那都是没正经修炼的普通人做的。

    无数讨论声里,云乘月走上高台,接过对方的谢礼。那是一张一百两银的银票。

    一百两啊……

    男修还很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连声说“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一旁的主持人也笑眯眯地走上来,捧上一只木匣。木匣是打开的,里面躺着一支精致的毛笔,红棕色的笔身在阳光下折射出厚重的光彩,未开锋的笔尖整齐亮眼,是一支相当不错的笔。笔的旁边,还有一块紫黑色的墨锭。

    “夏论会感谢两位道友的贡献,并为解答者送上‘凝烟坊’出品之笔墨一套。该笔墨由胡家提供,制作者为胡家二少爷,就读于明光书院,公输润夫子亲传的胡祥道友!”

    云乘月:……

    四周顿时一片惊羡之声。

    “夫子亲传的手笔!”

    “那可是天工大道的传人!”

    “胡家真是豪气,胡二少爷也真是有出息!”

    主持人望着云乘月,一脸鼓励,一脸期待。

    云乘月沉默片刻,微笑接过,真诚道:“非常感谢,有心了,能收到这样的礼物……是我的荣幸。我真的很高兴。”

    主持人理所当然地点头。不错不错,正是这么个道理,要不是胡二少爷是胡家血脉,还不能够提供这么体面的礼物呢。虽然这位女修表现得还不够高兴……可能是高兴昏头了,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吧!

    没想到,接着,那女修就低声问:“劳烦问一句,这笔墨能折现吗?”

    主持人:……?

    旁边的男修:……?

    其他少数听见的人:……?

    第137章 人间(8)

    ◎异样风雨◎

    折现……

    当然是不可能折现的。

    望着主持人震惊的表情, 云乘月叹了口气:“不行就算了。”老板娘有个女儿在念书,应该用得上,回头送给她, 应该也很不错。

    她揣起银票,收好笔墨, 再拱拱手,就愉快地走了下去。

    留下台上两人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天公大道传人的作品,谁会想折现?要么是个不识货的乡下人,要么就是个怪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心道:应该是个怪人。

    接下来的几个议题, 云乘月没再参加,只安静听着, 倒也得到了不少启发。

    日色渐西,晚霞微染。终于,五个议题都讨论完毕, 众人各有收获, 也淡忘了对云大猫的关注。

    最后,主持人笑吟吟地站上来,作揖道谢,又轻咳一声。

    “……今日夏论会就此结束。不过,胡家家主还有一题,悬而未决多年,在此寻求高人解惑。”

    胡家家主的题?

    在场众位修士,有人面露惊讶, 也有人一脸了然, 不仅不意外, 反而露出兴奋之色。

    “来了!”

    “果然今年也有!”

    “胡家的难题竟还没解开?”

    云乘月听得好奇。胡家在本地名声极高、势力极大, 还出了胡祥师兄这种修道天才,他们能有什么难题,竟然多年都找不到答案?

    主持人再行一礼,再次抬头时,他的神情极为庄严。

    “请教各方同道,痴儿如何修道?”

    痴儿……修道?

    云乘月心情忽然有些古怪:要不是地点、人物全都不对,她几乎要以为他们说的是她自己。当初浣花城中,她还真是以“痴傻的云二小姐”出名的。

    胡家发问,四下皆寂。有那等活泼好事的,也不敢轻易发言。

    无人作答。

    主持人也并不意外,只轻轻叹口气,行礼退下。

    这下,夏论会的第一日方才正式结束。

    四周空气渐渐复苏,热闹重回。修士们轻松地交谈着。云乘月听了会儿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里,胡家每年都会在论道会上提出这个问题。

    胡家有一件怪事:每一代里,一定会诞生一名钟灵毓秀、品性温良的孩子。然而等孩子年满七岁,便会毫无征兆地变得呆呆愣愣。昨天还是好好的聪明孩子,今天就变成个痴儿,连话也说不清,只能发出呓语。

    更甚者,所有这样的孩子,都活不过二十岁。

    许多年来,胡家四方求人,听说还曾求到了白玉京中,央求司天监来勘命。

    最后得到的说法是:是胡家祖上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血脉遭了天谴,才会让每一代最出色的孩子倒霉。

    天要咒你,有什么办法?受着吧。

    “……等等,这么说,那位天工亲传的胡家二少爷,还不是这一代最优秀的孩子?”

    云乘月意识到了什么。

    旁人赶紧摆摆手,示意她小声,又低声道:“胡家二少爷原本有个双胞胎兄弟,听说七岁的时候也……后来就去世了。现在胡家心疼的,是大小姐的孩子。”

    原来如此。云乘月又问:“那这么多年,真的没一个人有办法?”

    “若是有,早就提出了!不过……真要说起来,罗城有个传闻。云道友,你知不知道赖疙瘩?”

    这可是熟人。云乘月一顿,慢吞吞回道:“怎么不知道?”

    对面没察觉不对,还颇有兴致:“那就是了。听说啊,几年前,赖疙瘩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然引起了胡家小少爷的注意,对他喜欢极了。”

    “胡家对小少爷从来千依百顺,于是就让赖疙瘩当了小少爷的陪玩,结果那赖疙瘩狗仗人势,很把自己当个人物,处处趾高气扬,听说还总为难一家老百姓……真是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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