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她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这便是不回答了。

    即使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个结果,并且还亲手斟满送到人门前,长孙无妄的笑意还是一顿。

    他知道,当多年前选择回到幽州时,萧望舒就不会再信他了。

    男人松开手。

    那瓶酒无人再动。

    不知过了多久,连天色也慢慢暗下来,黄昏四合,水边飞落几只戏水鸟儿。

    长孙无妄兀自倒下一杯酒。

    他慢条斯理推给萧望舒,后者看着他,似有不解。

    他散漫一笑:“我问了这么多,你不问吗?”

    萧望舒并没有接过这杯酒。她似乎连提问的兴趣也没有。

    她正过身子,视线落在那几只水鸟。

    没过多久,鸟儿也飞走了。

    到这时,日薄西山,的确到了宴尽人散的时辰。

    至多今夜,毕显便会被王野带回。他们夫妻离心数年,谁也无法判定明日之后,这份维持不久的平静是崩塌是延续。

    这一点,她清楚,他也心知肚明。

    长孙无妄端起那杯闲置已久的酒。

    她站起身,他的声音微微发哑:“你信我吗?”

    萧望舒没有回答。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又一步步涉上月台。

    长孙无妄自嘲一笑。

    他眼珠未动,紧紧盯着那道背影。眼尾有些热,更有些红。

    想极力掩饰住声音颤抖,也崩于开口的一刹。

    他扬声道:“萧望舒,你从不信我。”

    只这一声,她突然停住了步子。

    萧望舒站在圆月高台上,乌发飞扬。

    良久,她转过身,一双眼睛隐在水滨雾气,朦朦胧胧。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并不在这一水一台中。

    多年来像隔着万水千山,那般模糊不清,谁也看不透谁。

    她慢慢往回走。

    男人缓缓收紧手心,却不敢用力。他怕掌中杯碎,亦怕惊醒了这场并不真实的梦。

    直至她停在跟前。

    萧望舒伸出手。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指头。

    “是我为人卑劣,择你为婿。”

    “是我精于算计,怀下幽州子息。”

    “是我寡恩薄幸,负你又杀你。”

    她一字一句道:“是,我不信你。”

    没了束缚,那杯酒怦然坠地。

    “你说谎。”他盯着她。眼睫微微湿润。

    萧望舒同样也在看他。

    长孙无妄的眼珠很黑,纯粹如空蒙黑夜,这在不夜之城长安里很少见。少见到年少时的萧望舒一眼愣怔,有意无意地窥伺打量,或作偶遇,或作凑巧,直到司青衡回京后一语道破少女情怀。

    “酒洒了。”

    萧望舒颤了颤眼。在男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她拎起酒盅,倒满一杯酒。

    “酒洒作废。”她又重复道。

    长孙无妄瞬间拉住她手臂。

    他似不相信,濡湿的眼尾犹带一点红,衬在雪白肌肤上。完全看不出之前戾气横生的杀神模样。

    男人轻轻开口:“你……说谎了。”

    这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力道,手心抓得极紧。

    长孙无妄听懂了她言下之意。

    从少年定情成婚,到怀有身孕,再到他欲带她离开长安……萧望舒信过他。

    萧望舒低眼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她一口饮尽这杯酒。玉杯倒转,再无他物垂落。

    “长孙时,这是最后一次。”

    我信你。

    第60章 花朝

    夜。幽州府地牢。

    数人穿梭在阴暗地底,其中押解一名赤红袍的中年男子。

    他须发凌乱,眼上蒙着厚实黑布,长髯颤抖,嘴里不时发出怒骂:“到底是谁!竟敢私自劫持一州刺史!我乃朝廷亲封命臣,尔等无知狂悖之徒,还不速速为我松绑!”

    何错抱剑倚在不远处,等瞧见公主府亲卫把人推搡进去后,他眼风一扫,立时有死士上前锁上地牢。

    余下几名亲卫守在一旁。两方势力相见,别扭盯了好几眼,终忍了忍没说话。

    王野带人步出地牢。

    他低声对何错道:“殿下打算亲审此人。在此之前,谁都不许靠近分毫。”

    何错眼皮子一撩,挥手让部下退后。

    显然是得了长孙无妄的命令。

    他轻哼了一声,不甚在意地吐出两个字:“了解。”

    长公主萧望舒疑心深重,她要求无人接近,那就是一只蚊子也不能靠近。不然他家君侯也不会任人逍遥并州,等公主府的人亲去抓回。

    按军师许倦的话来说,幽州袖手旁观,便是对公主府最好的交待。

    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毕显身为并州刺史,到底是天子钦定的地方大臣。幽州就算有再强军力,无诏无谕,出师无名。不能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圈禁一州重臣。

    而公主府就不一样了。

    多年来,长公主萧望舒权势滔天,把持朝政,弹压四地诸侯,天下属臣谈之色变。可以说天子无实权,公主府的谕令十三州莫敢不从。

    幽州能这么轻易答应,王野倒是有些奇怪。他多看了一眼何错,侧身又命两名亲卫留下,守在大门口。

    如此谨慎,惹得何错不免冷笑一声。

    该不该说不愧是公主府麾下鹰犬。行事做派跟他的主子如出一辙。

    何错不做停留,领人去往前院。王野面不改色出了地牢。

    ……

    萧望舒随王野进入地牢。

    只她刚进去五六步,大门口阴影处转出几人。

    何错低头,朝男人轻声说道:“毕显正在牢中。他被人蒙住了眼睛,看样子这一路并不知道是公主府的人。”

    月色清幽,如泉下流动的活水。慢慢地,照见男人雪白的颔尖。

    他没有答话,反而抬起头望了一眼空中圆月。

    像是在等谁。

    不一会儿,有人从廊下走来,脚步声又轻又急。

    长孙无妄转过身,脸色暴露在月光下。

    “周殷。”他唤道。

    那人应道:“君侯,东西已经送到了。”

    他眉心有些皱,问:“可还入眼?”

    薛周殷露出一个浅笑,柔和了周身煞气。

    他看似心情不错,点点头:“小郡主说她很喜欢。她心疼我夜里来送东西,还亲自倒了一杯茶给我喝。”

    听闻此言,长孙无妄眉目微松。

    他轻慢笑了两声:“喜欢就好。我还在想年年都送此物,她怕是看腻了。”

    薛周殷倒有不解:“君侯为何不在白日相送?幸得我脚程快,再晚些郡主就要歇下了。”

    何错暗自翻了个白眼。他扯了扯薛周殷衣服,磨着牙低声说:“当着长公主的面送,你还嫌不够乱呐。”

    薛周殷总算意识到自家君侯临走前嘱咐东西不能被公主府的人看见。

    其实今日看见倒没什么。

    毕竟小郡主就在眼前,君侯作为亲爹刻几个闺女模样的小人儿也无可厚非。就算觉得小人儿神态逼真,也可以说是君侯手艺卓绝。

    怕就怕在小郡主看腻了,当着长公主的面提一句’年年复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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