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打在她眉梢,那一条伤疤多了几分煞气,“毕竟他可是萧氏天子,通敌叛国的罪名,天下士子一口一个唾沫都能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将士浴血杀敌,九五至尊却在背地里向敌人示好……滑天下之大稽,十三州谁还能容忍萧氏皇权。”

    现在局势未稳,除了藩王军队,各地起义军数不胜数蠢蠢欲动。时机未到,萧望舒不能大张旗鼓地抖落出这件事。

    “你不好出手,那就我来。”司青衡一饮而尽甘茶。

    借着干燥指腹,她抹了抹嘴,“我这就回青州,带兵从兖州直入司隶部。逢家退散南下,魏家兵力大部分返回南蛮,此时萧复手里只有才从朔方返京疲乏的中央军。南北禁军都是群看菜下碟的墙头草,只要丹阳手里的林家被压住,有王野持公主府令,他们也不敢再动。趁夜偷袭,先杀司隶部边防驻军将领……”

    她抬眼,对上萧望舒的清瞳桀桀一笑:“城门一开,中央军那群酒囊饭袋,如何阻止我偷天换日。”

    这个计划听起来,的确十分完美可行。

    连一旁装样子看书的长孙无妄都忍不住挑眉,眼风看了眼那方坐姿豪放的土匪头子。

    可惜萧望舒头疼得捏捏眉心。她阻止道:“不可。现在还不能打。”

    这一句话戛然止住司青衡脸上笑意。

    “为何。”她脸上隐隐带了怒气,几乎是迫不及待,脱口扬声:“难不成你还不想称帝?!”

    此话一出,萧望舒就知道她会错了意。

    她只能无奈苦笑,尽量平缓地说:“不是我不想……”她顿了顿,大概是意识到屋子里还有第三人,即使是如胶似漆的爱人,有些话没有挑开说明前,都还是不要贸然细说得好。

    萧望舒轻轻吸口气,开口解释:“青衣军攻占兖州,已然破开平衡局势,十三州有多少野心勃勃的人想趁此机会逐鹿天下?现在,萧复的罪名不能公之于众,我也不能贸然出兵杀帝夺权,原因都是一样——藩王已经够多了,我们不能再留给众人起义聚势的把柄。阿衡,如今天下未平,今朝我若依你所言,堂而皇之地……不待明日,他们就有了攻讦的理由。”

    司青衡微微一怔。

    她自然明白萧望舒口中“理由”指的是什么——女子主政,是世间大不韪,是世人眼中乱阴阳祸朝纲。

    之前,萧望舒甚少于朝臣前露面,她没有公然越权,从无登庙堂垂帘听政等僭越行为。明面上,萧复依然是至高无上的天子,萧望舒给足了一个帝王应有的尊贵。即使无人不知公主府权势滔天,但谁又能指出她明面上的过错。

    数百年来无人敢破的祖制,多少士子口诛笔伐为之拥垒的礼教。乱世变法,不是救人于水火,而是给那捧烈火再添薪柴。

    她们的抱负,只能于太平中一展宏图。

    司青衡握紧了拳头,“那你的意思是还要继续扶持……”

    没等她把一句话说完,萧望舒冷声打断:“自然不可能!我说过会杀了他!千刀万剐,凌迟车裂。所有经历过的痛苦,我要千百倍的奉还在他身上。”

    室内陡然安静下来。

    萧望舒垂睫,平复波动的情绪。

    她慢慢道出自己原先的计划:“我命王野传令,召回林家。林冰羽作为林家家主,可以不动声色断掉丹阳羽翼。丹阳失去林家守军,就无法压制南北禁军。有林冰羽在,林家倒戈公主府,京畿政权自然顺理成章被收缴。长安风波不起,他州属臣自然不敢贸然动作。至于萧复……天子向来体弱,再唱一出久病卧床的戏码,谁又敢置喙真假。”

    得知萧望舒真实想法,司青衡渐渐舒展眉目。

    只是……

    “若战事胶着迟迟难收天下,这期间消息不慎走漏,有人得知萧复已死,那你又当如何?”

    萧望舒叩叩桌,淡淡一笑:“很简单。他给我留了那么多侄子,我再扶一个少帝又有何难?想要暂时稳固皇权,法子有太多了。”

    司青衡想了想,“你的后棋是六皇子?”

    “他母亲薛皇后被公西韫害死,本是嫡子,一步可登太子储位,如今却不得不屈居于老五之下。内宫里无人护佑,仰人鼻息,依附公主府而活,是他最好的选择。”

    “你不怕再养一个萧复?”她笑起来,却问了一句犀利的话。

    萧望舒迎上她目光,坦然:“他没有他父亲那般的好运气,可以让公主府收敛爪牙。我有很多选择,除开他的兄弟,挑一个势弱的宗室子亦可行之。而他的选择只有一个——安分守己做好傀儡。再说,有你在,至多五年必平天下。”

    “不。”司青衡笑笑,她竖起手指,“三年。收复河中,平叛南部,若无其他意外,三年的时间足够了。”

    至于意外是什么……她眼风慢悠悠一转,似要透过帘幔看清那道从未出声的人影。

    萧望舒垂下眼眸,像未曾注意到她的暗指。她接着说道:“萧复将人拦在司隶部外,并命其返回凉州,现下看来林冰羽可能暂时无法回京。不如先依你所言,暗度陈仓,派人夜袭司隶部边防将领,让我们的人偷梁换柱,只要林冰羽进京掌控大局,这点风波应该提不上台面……”

    “还有一个法子。”

    萧望舒抬眸,男人单手握着书卷,施施然从帘后步出。

    长孙无妄笑着看向司青衡,继而又落回萧望舒身上。

    他轻轻慢慢道:“让林冰羽带大军班师回朝。朔方一战大捷,林家军驰援有功,三军将士多年没回京述职,现下邀功请赏,正合适。”

    这法子萧望舒早就想过,但明显不合适。

    她皱眉,“大军一旦返京,凉州就会陷入兵力空虚的境地,除非能调动其他驻军填补空子,否则一旦匈奴反扑……”

    她突然停住话,双眸倏然一凌。

    大抵是被她盯得发毛,长孙无妄不由地摸摸鼻尖,清咳两声。

    在司青衡好整以暇地目光中,他低声承认:“我曾于秦骇有恩,多年前他就已归入幽州府麾下。”

    朔方镇守三都尉府的大将秦骇,居然也是幽州家臣。他若派兵驻守凉州,林冰羽便再无后顾之忧。

    这么说来,边境四州疆域,幽、并、朔三地早成长孙氏囊中之物。

    司青衡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尽量避免双肩颤抖,戏谑道:“难怪难怪,我说薛周殷那木头怎么肯松口放兵去朔方……他向来一心只为长孙家,无诏无谕,还能亲率部众援兵朔方——看来秦骇跟他交情不错。”

    未等两人开口,她又自顾自顽笑道:“班师回朝,大军压在司隶部边境,萧复再无借口阻拦。就算他硬要拦住人……大军滞留他州过久,夜不能寐的可就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了。他州不满,林家也能顺势入城。唔,的确是步好棋。”

    萧望舒扭过脸,平静开口:“那就这么办。我即可传令给他们。”

    她下笔一气呵成。屋外有人听到动静,连忙捧着信八百里加急送出。

    至此,事情议毕。

    司青衡看好戏不嫌事大,来回瞟了几圈这两人,笑了一声站起身,“没事我可就回去了,明早上……”

    她声音渐停,注视着同她一起起身的萧望舒。

    后者理理裙裾,绕过桌案挽在她臂弯,眉眼不见半分异色。

    “你这是?”

    “多日忙碌,今夜可算能与阿衡炳烛夜话。”

    长孙无妄脸一黑。

    因伤势缘故,萧望舒总避忌他过分亲热,要不是他拉下脸托秦互稍微提提……这些天好不容易尝了点甜头,他正准备今晚上怎么说也要摸上床榻,谁料想王野的信来得这么巧。

    司青衡大笑。她揽住萧望舒的腰,笑眯眯说:“好好好,我看燕侯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家玄玄累了这么多天,今天嘛——就不伺候了吧?”

    伺候……也不知道说者有没有意,反正在场两位听者纷纷有意。

    萧望舒呼吸微滞。乌发下那截雪白玉颈慢慢爬起胭色。

    司青衡带人转身欲走,她略有慌乱地掠过视线,恍惚瞥见男人沉沉眼珠,在这一瞬,他目光陡然脱开枷锁,如狼般要把猎物剥皮拆骨生吞入腹。

    她搁在司青衡臂弯的指尖微微发抖。

    似乎连腰间那抹乌青指印都开始隐隐作痛,带着滚烫的气息,一如……那个时候。

    ……

    鉴于昨夜誊抄了一份标准答案,长孙蛮今天在许倦这儿轻松过关。

    也不知道她姨母昨天聊了什么要紧事,今早上都没过来薅她出被窝。多日不曾眠床的长孙蛮差点感动得落下泪来。

    可是好景不长,许倦一下学,她姨母就又过来薅人了。只是这次还多了一个人。

    “阿娘!!”

    见到了亲娘,长孙蛮两眼泪汪汪。

    萧望舒好笑地揉揉她脸,察觉到手感不复从前,“咦”了一声。

    司青衡正在一堆轻弓前掂量手感,打算给小姑娘更换训练难度。她抽空看一眼,瞅个正着。遂哼哼两声:“又不是两三岁小孩子,养那么胖干什么。一身软肉,前几天让她举个弓都举不起来,你说说这要搁以前我爹手里,她还不被打得哭爹喊娘。”

    萧望舒默。

    卫国公一生铁血,为数不多的柔情都给了他妻子和他妹妹。对于司青衡这俩姐妹,那真是实打实的棍棒教育。萧望舒还好,公主之尊不会像司青衡那样惨,但请家法动戒尺,手心肿得老高实在是家常便饭。

    长孙蛮哪里知道这些。她只知道逮着机会控诉她姨母可怕的胜负欲。

    “阿娘我不想起得比阿胥还早呜呜呜,你看你看,我黑眼圈都熬出来了……阿娘你给姨母说说,换个人吧,真的,孩子累了呜呜呜……”

    她娘爱莫能助地搂着她安抚:“你姨母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你看,你现在身体可比以前壮实许多,这段时日也没有生病,黑眼圈……或许你再练练,等适应了也就没有了。你看魏小郎君之前也是不适应,但这会儿不也越来越精神吗?”

    “……。”

    长孙蛮眼泪一噎。

    所以还是要解决祸头子。

    小姑娘默默蹲下身,在她娘裙摆边捡起两颗分量不轻的石子,装入腰间弹弓袋。

    谁都别拦她,她今晚就去暗鲨卷王。

    第74章 抵巇

    风雨淅沥,廊外曲水潺潺,一颗颗饱满水花砸在月台,将那漆黑流光的台面冲刷干净,清晰倒映出檐上飞鸟。

    午后天色便暗了下来,没多时突然下起大雨。缠缠绵绵的雨声教人昏眠,屋内夫人方才歇下,就连雅风也撑不住打了个哈欠,嘱托人守好院门,回屋眯上一会儿。

    只她前脚刚走,就有人撑着竹骨伞,步履散漫地从小石桥那头走过来。等渐渐近了,雨丝垂幕,守门婢子方看清那截白袍上攀绣的织金云纹。

    “君侯。”她们赶忙垂低头,不敢抬头细看。

    男人步伐未停,仍是不紧不慢地涉上月台,等行至廊下,有婢子上前来接过竹伞,露出他清隽矜贵的面容。

    他微垂眼,慢条斯理擦去袖口雨珠,“把院子里的人都撤下去。”

    众人虽不解,但未敢多问,连忙吩咐下去作鸟兽散。

    片刻。

    檐雨交织成片,汇聚成一条条水串流淌而下,举目望去,院中树影斑驳,曲水弯弯,竟再窥不得一丝人影。

    直至此时,除了噼啪倾洒的水声,院子里寂静异常。

    廊下闲立的男人这才动了动身。他一路从前院穿来,袍角尽湿,一颗颗水珠迅疾滴落,在靿靴上染出暗色。这会儿举步行动,那截衣袍也湿哒哒沾在膝上,勾勒出男人修长有力的双腿。

    大抵是午后安寝,平时未掩的屋门也关上了。他指腹一推,“吱哑——”,缱绻袅袅的安神香扑鼻而来,混着空气中争先恐后涌入的湿冷雨雾,似是惊醒了榻上人。

    “……何事?”

    尚在半梦半醒间,她声音还有些淡淡的哑。在雨声中又轻又柔,像一片绵软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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