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了半天鱼呢?”

    “愿者上钩咯。”他侧过脸,眼睛一眯,笑容满面问,“这回酒带了吗?”

    长孙蛮没好气扔给他,精致小巧的酒坛子划过浮空,被他一手接住。

    “喏,鱼上钩了。”他挑起鱼竿,一尾鱼儿落在鱼篓里。

    长孙蛮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噼啪作响,“死性不改臭猴子。”

    自打退了位,萧定霓脸上就有了活气,一点也没有往些年沉闷郁色。

    像是又回到了薛皇后在世时的顽劣本色。

    萧定霓好整以暇收起鱼竿,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

    他笑眯眯收拾起鱼来,嘴里一点也不闲着,“这回又要待多久啊?我说你能不能别老是跑这儿来,我假死容易吗我,要是有人知道我在这儿当和尚,那不得在你娘门口闹着撞柱子。”

    “放心。今天一过,很久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萧定霓皱了皱眉,“今天就走?”

    “嗯。”长孙蛮坐在石头上,看他剖鱼,“诶你说你现在都当和尚了,还能喝酒吃肉?不是说出家人看破红尘吃素戒酒。”

    他懒洋洋应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再说了,我还没正式拜了尘和尚为师呢,想那么多干嘛。”

    长孙蛮嫌弃脸:“是是是,人家给你剃了度,结果你嫌疼死活不肯点戒疤,这会儿又说人了尘不收你了。要是我,我也不收。”

    “你懂什么。”他极迅速反驳了一句。

    生了火,潮味儿退了些。

    萧定霓烤着鱼,似想起什么,他突然问道:“阿胥呢?他不跟你一起走?”

    空气里安静下来,只听得一旁江水滔滔。

    烟火气带着鱼香,将长孙蛮的思绪拉得很远。远到她又想起那天失控的吻。

    那天翌日,魏山扶就跑马出了长安。过了两月,听说他匆匆忙忙回来了,她去魏家找他,下人们却说他不巧又离京了。

    像是那年他不告而别,她回到长安过了五年。

    而这一次,等到了现在。

    长孙蛮猜不到相见之期,也不想猜了。

    她想出去走一走。她想,或许在某个路上,她会遇见他。

    到那个时候,长孙蛮会凶脸说上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当什么缩头乌龟,魏山扶我看不起你。

    不过现在——

    她只能站起身拍了拍裙子,故作轻松道:“不了吧。他可能要留在长安。你知道的,他是要做大事的人。”

    萧定霓没说话了。

    他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突然扬声唤道:“阿蛮!早一点回来!”

    长孙蛮没转身。

    她朝后挥了挥手,像幼时无数次下学时的作别,懒懒应了声:“知道知道,你俩喜酒我一定过来喝。”

    萧定霓手一抖,烤好的鱼又差点烤焦。

    这妮子是怎么知道他跟文曦商量死遁成婚的事儿?

    他抬手摸摸没点戒疤的头。

    秋风呼号,临江水滚。年轻僧人垂下眼,笑着咬了口鱼肉。

    ……

    秋阳半垂,细密光线像针似的扎下来,唰唰透过满树红枫。

    少年站在马旁。

    浅浅淡淡的影子落在他肩头,掩得那张脸晦暗不清。

    长孙蛮不禁停住了呼吸。

    似听到了开门动静,魏山扶侧过脸,还是那张漂亮熟悉的眉眼,只其中落了些显而易见地疲乏。

    他瘦了几分,棱角比以往更加分明。

    长孙蛮望见不远处还拴着一匹黑马。

    “你何时回来的?”她问道。

    他却笑了笑,递来缰绳:“走吧。边走边说。”

    长孙蛮牵起缰绳。她想了想,指着一处山坡对他说:“往那儿去?”

    魏山扶望过去,那里满是枝繁叶茂的红枫树,教人几近瞧不清山坡的影子。

    那里貌似不是离京的路。她去那里,无非是停下来听他说些什么。

    ——长孙蛮没想过和他一起走。

    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打算好追随离去的少年唇角一抿。

    他不自觉收紧了下颚。

    ……

    自打那天跑回家,魏山扶就把自己关屋子里呆坐了一宿。

    第二天,他打马跑出了长安,只为追寻堂弟魏乔的踪迹。他心里既然有了决定,那魏家家业便要有人接过。他此行便是去问魏乔可愿承业,若不愿,他再想其他的法子。

    去年尚任兵曹从事时,他曾在临潼见到了游学回来的魏乔。

    本来说得好好的过段时间就回家,谁料他三叔听闻魏乔在临潼不是游学,而是跟一寡妇不清不楚,当即怒发冲冠,连夜策着马过来要把人拎回去。行至半路,魏乔听到消息后火速跑了个没影。

    说起来,他这个堂弟打小在应付长辈上面,很是有一套。

    不怪魏叔丘着重培养魏山扶,实在是魏乔野性难驯。虽然两兄弟都机灵,可一个是看着端方可靠的长孙,一个是惯会花言巧语的皮猴,任谁都会明智的选择前者。

    魏山扶卸任兵曹从事时,曾收到魏乔的来信,说是在扬州又遇到知心好友,顺带让他转告他爹一声,不必忧心他的生计。

    结果辗转三个地方,从扬州到荆州再到益州,两个月的时间,魏山扶才在汉中郡寻到他。

    汉中乃蜀中地门,掌握极其重要的水路,自古便有夺汉中则夺天下之说。汉中郡的重要,可见一斑。也因此,无论是司隶部还是益州,都对汉中郡里崭露头角的狂生独独青睐。

    魏乔翻山越岭跑到这里来,无非是年少轻狂,少年人初露鸿鹄之志,想一展抱负。

    他心有壮志,自然能承家业。只是别扭他爹千里迢迢送荆条,不肯低头认错。

    魏山扶连捆带绑的把人带了回来。

    与此同时,他祖父连捆带绑的把他扔进了祠堂。

    魏山扶在祖祠前跪了一天,什么话也没说。

    等请上家法时,魏崇抽得汗水淋漓,底下挨揍的臭小子一声不吭。

    魏叔丘气得不行,怒而暴喝:“你若想仰攀姻亲,终此一生都将仰人鼻息!魏胥!你想清楚,你要的不是别人,你在要一副斩断你羽翼的枷锁!”

    荆条狠狠抽过脊背,少年闭了闭眼,鬓间霎时滚下热汗。

    他喉结一滚,哑声:“我认了。”

    魏叔丘勒令不给他吃喝,他也没闹,脾气硬得像河里的石头。瞅得魏乔都忍不住皱眉,半夜给他送吃的来。

    “你说你,跟老爷子顶什么脾气?”魏乔坐在房梁上,翘着二郎腿,靴上沾的泥还落了一块,“啪嗒”掉在牌位前。

    魏山扶喝了口水,好歹是把馒头噎下去了,“下次带只烤鸡来。这馒头噎得慌。”

    “……馒头都是塞衣服里给你带进来,你就别挑了吧。”

    魏山扶又喝了一肚子水,有些饱了。

    魏乔看得直乐。他什么时候见过他哥这样,也就那位清阳郡主有本事,他哥被她吃的死死的。

    “哥,你真不后悔啊。”

    “有什么后悔的。要我说,是你们想得太消极了。”魏山扶眼一抬,锋利目光看向房梁上的少年,“谁说我娶她就一定会自断前程?”

    魏乔疑惑,“难道不是吗。若不出意外,她以后势必会继承大统。你和她在一起,难道还能上朝为官?”

    “我若想要建功立业,就一定要入朝为官吗?”

    魏乔被他问得一愣。

    “我要娶她,是我们的事,只关乎我和她。这份感情纯粹,不掺杂任何利益,不受制于家族。我要娶她,我要一辈子在她身边看着她笑。我会帮她扫清所有的障碍,包括她路途上的,以及我走向她的路上。来日,她若继承大统,我也要辅佐她,直到她所求所愿的天下永盛,万世千秋。青霄无名我不在乎,后世功过评说于我亦如云烟。魏乔,我的心告诉我,我想娶她。我一定要娶她。”

    ……

    黄昏暮色,山间的风吹得有些急了。

    举目望去,草木低垂红枫摇曳,隐隐露出山腰上一条泥泞的路。

    看着有些眼熟。

    长孙蛮努了努嘴,问他:“那儿是咱们那年被绑的地方?”

    “好像是。”他心不在焉,往那儿看了一眼便答道。

    魏山扶满心满眼都在想长孙蛮是不是生气了。

    听魏乔说,回来那天她来府上找过他。只不过不凑巧,那会儿他正被魏叔丘绑进了祠堂。

    长孙蛮望了望天色。再不走就要露宿小树林了,她可答应了她爹娘,怎么都不能在野外睡的。

    这次随行有她爹的死士,听何错说是全方位无死角隐匿保护,安全方面她绝对不用考虑。

    她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清楚。依魏山扶的能力,官拜九卿不在话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说开了免得以后尴尬。

    她侧过身,背对着他,似在观赏山腰下火红的枫林。

    “我这次要出去游历。应该算是跟你们游学差不多吧。我都跟我娘说好了,要出去闯荡三年。这期间呢,或许新律施行有困难之处,还要劳烦你多多帮衬一下啦。”

    长孙蛮自顾说到:“打小呢,你就帮了我许多。这回也帮了我一个大忙。文曦都在说,要是没有你,我的新律可能要编到猴年马月去了。嗯……谢谢你。”

    她憋了憋,又说了句:“还有……雪球我托文曦照顾着,她时不时会去我院里看看,你要是得空,也去看看吧。它也很想你的。还有……”

    满肚子的话到这会儿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她深吸口气,又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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