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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私心和儿女情长在战争面前从来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王滇的目光越过窗外的寒梅,望向了北边的天,好像隔着千山万水,望见了坐在龙椅上沉冷肃杀的梁烨。

    目光交汇纠缠之下,燃着火油的长箭破空,厮杀声漫山遍野,苍茫大地之上已是战火纷飞。

    北梁定安十八年末,紫雁城破,北军十万戍边士兵尽遭屠戮坑杀。

    定安十九年初,东辰楼烦两国联兵攻梁。

    三朝元老闻宗之死,仿佛暗示着北梁一个时代的终结,支撑着大厦的孤木已无力为继,整个梁国一片风雨飘摇。

    第117章 绝望

    原本应当定于上元节后的开朝, 提前到了大年初一。

    昨夜收到闻宗薨逝的消息没多久,几位重臣甚至没来及惊讶,便被一道圣旨召进了宫。

    紫雁城破, 十万将士被尽数屠杀, 剩下的北军七零八落, 朝廷至今尚未收到任何将领的消息——事实上,若不是杨无咎那道阴差阳错的求救令及时被梁烨派去盯着他的人发现, 等消息传到大都, 恐怕早就为时已晚。

    北梁少将才,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焦文柏之子焦炎接了急诏令带着人往大都赶,但赶到大都少说要半月, 更不要说继续北上。

    朝中武将青黄不接, 能上朝的被百姓的油水养得肥头大耳,铠甲都难套上,这会儿个个抱病称恙,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怂, 有几位早已赋闲在家颐养天年的老将自请出征, 梁烨看他们跟闻宗差不多的年纪, 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请命,实在开不了口答应。

    东辰这招实在猝不及防, 远在众人意料之外——东辰和楼烦结怨颇深, 之前从来都是你死我活, 如今东辰已经快要打到楼烦王廷, 断没有收手不干的道理, 可偏偏东辰不仅收手了, 还能撺掇起楼烦来攻北梁。

    虽说北梁这些年乌烟瘴气,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东辰啃肉也容易崩牙,这样迫不及待地想打,实在不明智。

    可不管是申尧老糊涂了还是在搞什么阴谋诡计,头一战北梁就死了十万人,北边对着楼烦的防线被豁开了个大口子,要不是梁烨生性多疑派人盯着杨无咎,这小子命又大发了信号出来,不用等上元节,楼烦的大军就能直接踏破大都来拜个晚年了。

    老天爷好像终于眷顾了北梁一次,但也没完全眷顾,皇帝本人伙同朝中要员抖了大半夜口袋,愣是没能找出一个能带兵出征的将领。

    如果一年之前是这种情况,梁烨大概会觉得开心,潇洒利索地拍屁股走人,说不定还会放个烟花庆祝一下,但现在几十双眼睛巴巴地盯着他让他拿主意,北梁数百万百姓的性命压到他肩膀上,他连烦躁的表情都得克制一下。

    他原本还想着歇两天,再去趟南赵和王滇一起看舞狮,趁其不备将人弄回来。

    计划全都成了泡影,于是梁烨更烦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吵成一锅粥的大臣们,轻飘飘砍了两个嚷嚷着要割地求和的怂货,耳朵终于清静了下来。

    吵得热火朝天的臣子们战战兢兢,终于想起了龙椅上坐着的是个什么玩意儿,顿时觉得大梁前途愈发灰暗。

    梁烨耐心告罄,支着头睨着跪了满地的臣子,笑吟吟拍了板。

    “朕御驾亲征。”

    这五个字的杀伤力简直堪比紫雁城破,大臣们的膝盖仿佛在地板上扎了根,哭天喊地地求着他要三思。

    没了闻宗,晏泽因为“弃暗投明”的身份在不好劝,即便没有这身份他也不太熟悉该怎么对付梁烨这个小疯子,崔运绷着脸无条件赞同皇帝的一切决定,卞沧拧着眉欲言又止,三位大佬都搞不定,底下的人也只能干嚎。

    皇帝御驾亲征的情况通常是去鼓舞士气,战场上拼杀的自有将帅,可现在是要皇帝亲自带兵打仗,那要是跟圣武皇帝一般雄韬武略熟读兵书战无不胜也便罢,但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梁烨书都没读完过两本,他不发疯能当个人大家就谢天谢地感恩戴德了。

    让他御驾亲征,简直就是上赶着给楼烦东辰送菜,亡国指日可待。

    底下的臣子们恨不得去将闻老太傅从棺材里揪出来,求他老人家晚两天死,管管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

    甚至之前缩着脑袋装病的为了阻止他都哆嗦着表示可以自己上。

    梁烨眼皮都没掀一下。

    做皇帝的铁了心送死,朝中上下一片愁云惨淡,只能退而求其次,请梁烨出征前立太子。

    散朝之后,梁烨坐在议事殿的台阶上出神,他看着门外纷纷扬扬仿佛下不到尽头的雪,摸了摸戴在脖子上的铜钱。

    他没看过几本兵书,也没带兵打过仗,在深宫里活了二十多年,无师自通学会的都是阴谋诡计和算计人心,大部分时间都在想着自己怎么活或者怎么死。

    就连治国理政他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磕磕绊绊地跟着闻宗和王滇学,还没学明白,俩人就死的死走的走,不肯再教。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人死,但却没办法让人活,在这方面的运气实在差得很。

    梁烨烦得想撂挑子不干,这皇帝做起来实在麻烦,他正这般想着,目光忽然一顿。

    一截带着白绒的袍角忽然从蟠龙柱后露了出来,又被小心翼翼地拽了回去,柳叶刀在空中快得出了残影,将那袍子钉在了柱子上,“滚出来。”

    从蟠龙柱后面哆哆嗦嗦爬出来了个白糯糯的小团子,扒拉着柱子上的龙爪子红着眼睛要哭不哭地望着他。

    想起要立这么个玩意儿当太子,梁烨顿时头更疼了。

    “过来。”梁烨耐着性子招了一下手。

    梁寰吓得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梁烨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滚吧。”

    梁寰听懂了,但也怕极了,两只小手扯住自己毛绒绒的小袍子,使上了吃奶的劲憋红了脸也没能将袍子从那片薄薄的刀片下拽出来,又急又怕,眼泪顿时流得更凶了,小脚都蹬在了柱子上,急出来了个哭嗝,在空旷的大殿里听着格外响亮。

    梁烨无情地嘲笑出声,眼看小东西要把自己给急死,终于纡尊降贵地从台阶上起身,慢悠悠地走到了他跟前,蹲下来目光阴鸷地盯着他,“梁寰。”

    梁寰只记得这个恐怖的大家伙会吃小孩,被他这样看着吓得连眼泪都不敢掉了,袍子又被钉在柱子上扯不下来,跑也跑不掉,本来就白的小脸这会儿连点血色都不见,磕磕巴了半晌憋出来几个字:“我……我不好吃……”

    大梁确实没救了。

    梁烨阴恻恻道:“朕准备立你为太子,若朕死了,你就是皇帝。”

    梁寰瑟缩了一下,大概是怕狠了,哇得一声哭了出来,白嫩嫩地小手不管不顾地抓住了柱子上薄薄的刀片,拼了命地往外拽,竟还真让他拽出来小半截,鲜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地板上。

    梁烨挑了挑眉,不着痕迹地用点内力帮了一下,让他将那片柳叶刀拔了出来。

    梁寰攥着刀转身就跑,结果被身后的大家伙恶劣地揪住了小袍子的一角,跑了半晌还在原地蹬腿儿。

    梁寰抽泣着,忽然转身攥着那柳叶刀就往梁烨的眼睛上扎去,结果刀片被梁烨一根手指轻松弹走,深深扎进了另一边的柱子上,正中金龙的眼睛。

    刚才还试图弑君的准太子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刚才差点被戳瞎眼睛的是他自己。

    梁烨拎起面前的小糯米团子,颇有些一言难尽,“再哭朕就割了你的舌头。”

    梁寰打了个哭嗝,登时不敢再哭,眼泪蓄在眼眶里打转,两只小手血淋淋的,将雪白的小袍子染得通红。

    梁烨提溜起小孩儿,将小孩儿扔到了宽大的龙椅上,仔细端详了半晌,还是觉得这只小兔子太漂亮,没有半点威严,冷飕飕道:“凶一个给朕看看。”

    梁寰蜷缩在龙椅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血呼哧啦的小手吧嗒吧嗒掉泪,伤心到了极点,“疼……要阿叔……”

    难得从他嘴里听见点别的词,梁烨来了点兴趣,“你阿叔是何人?”

    梁寰对他又惧又怕,顶着对方要吃人的威胁啜泣道:“阿叔……阿叔叫王滇……我、我叫梁寰,今年五岁半……阿叔叫王滇……十九叔叫梁烨……爹爹叫梁炫……老师叫刘策……住在北梁、北梁大都……郊外三十里……五谷田庄,嗝,你要是吃了我……我十九叔会武功,我就让梁烨杀、杀了你!”

    小孩儿说杀的时候凶得很,像小白兔子急眼了要咬人,这古怪的自我介绍想也知道是王滇教的,毕竟没哪家小孩儿会这般大胆直呼长辈名字。

    十九叔本人勉强满意了些,戳了戳他白嫩的小脸,凶神恶煞地呲了呲牙,“朕就是梁烨。”

    梁寰懵了一瞬,大概因为喝过白玉汤,脑子不怎么灵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恐又无措地望着他,哭着道:“我、我让我阿叔……杀了你。”

    “你阿叔爱朕都来不及。”梁烨恬不知耻地冲小孩儿炫耀,得意道:“你阿叔最听朕的话,连你都是他送来的。”

    他手贱去戳小孩儿软绵绵的脸蛋,结果被逼到了绝路的梁寰一口咬在了手掌上,死活哆嗦不下来,用大了劲又怕给小兔子捏死了,只能臭着脸出了大殿让宫人帮忙。

    宫女太监们大惊失色,手忙脚乱着急忙慌地想把这小祖宗从这大祖宗手上扯下来,奈何梁寰虽然哭得凄惨可怜,却拼着跟梁烨同归于尽的架势死活不肯松嘴,议事殿前鸡飞狗跳。

    太医院里,李步正配着药,就看见陛下黑着脸拎了个大白包袱进了门,赶忙出门跪地迎接,却猝不及防对上了小孩儿哭得通红的眼睛,险些忘了行礼。

    “给朕弄下来。”梁烨不耐烦道。

    李步看着一大一小俱是血淋淋的爪子陷入了沉默。

    第118章 惊雷

    梁寰这一咬, 就咬稳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战事在即,再从宗室里挑个孩子出来不知要费多少功夫,里面牵扯的利益不知凡几, 现让崔琦再生一个也来不及, 梁烨三分看这小兔子还有点狠劲, 三分为他喊王滇的那声阿叔,勉强定下了他的太子之位。

    被一声阿叔保送上位的梁寰尚且懵懂, 仓促又隆重的典礼上顶着梁烨的威逼利诱, 好歹是忍住了眼泪,没在当上太子的第一天就丢脸。

    小袍子上的金龙张牙舞爪,但还没有梁烨凶恶,他悄悄的摸着金龙的小角, 绷着脸站在梁烨身边, 被身后的柳叶刀威胁着戳了戳肩膀,糯糯地喊了声父皇。

    梁烨没什么感情地瞥了他一眼,奖励给了他一块糖。

    梁寰自以为隐蔽地悄悄塞进嘴里,发现是阿叔经常放在桌子上让他吃的那种糖的味道, 虽然他也很怕阿叔, 但挑挑拣拣, 阿叔是他遇到的所有大家伙里最和善的一个,其余的都让人怕得要命。

    勉强搭伙的“父子”两个显然不是很熟, 比起皇帝小太子显然更喜欢议事殿的蟠龙柱, 恨不得离梁烨八丈远, 底下的群臣不仅不奇怪, 还十万分理解, 换他们跟梁烨挨着也恨不得爬柱子上去。

    就是这小太子实在白净漂亮得过分, 瞧着更像个可爱的小公主, 奈何没人敢说,毕竟按梁烨之前干得那些事,能有个太子他们就感激涕零了。

    典礼之后,梁烨上了点将台。

    从来都是锦衣玉袍的天子换上了厚重肃杀的黑甲,腰侧配上了宽而厚重的剑,同之前细长杀人不见血的软剑不同,这把剑不是要杀人,而是去救国。

    高耸矗立着的高台之下,梁烨俯瞰着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军队,口中说着振奋激励军心的话,听着耳边热血沸腾的阵阵吼声,长剑出鞘,划破苍穹,直指大都正北紫雁城,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进了每个人的耳朵中:

    “将士们,随朕杀敌卫国,报仇雪恨!”

    “杀敌卫国!报仇雪恨!”

    排山倒海的声音响彻大都上空,长天之下军旗猎猎作响,巍峨的宫门轰然而开。

    除夕的烟硝味尚未散去,红联白幡黑铠甲,大军开拔。

    梁烨骑在马上,温热的铜钱紧贴在心口,马蹄踏出大都城门的那一刻,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扑了满脸,呛了口鼻。

    他遗憾城墙之上不见王滇身影,却又庆幸他在千山万水之外。

    只是不知道王滇有没有将对联贴正。

    红纸被浆糊贴得有些皱,劣质的纸加上并不怎么好看的字看起来和这宅子格格不入,被开门的风刮起了一角又服帖落回。

    王滇接了长利递上来的信,边走边拆,一目十行地扫完,神色逐渐凝重。

    厅堂中等着他的许修德崔琦等人朝他看了过来,王滇将信递了出去。

    薄薄一张信纸在几人手中传阅,楚庚年轻,大惊失色,许修德拿着信纸的胖手微微颤抖,“魏万林叛变,紫雁城十万北军被坑杀……魏万林他怎么敢!?”

    “魏万林性贪。”崔琦淡淡道。

    “他再贪也不能叛国啊!我这么贪我都——”许修德脸上的肉在颤抖,猛地止住了话头,讪讪的冲王滇笑了一下,“我自是清正廉洁之典范,这魏万林当真罪该万死!”

    楚庚焦急道:“紫雁城在大都正北,河道四通八达可直通大梁,幸而如今隆冬,北面河水结冰,若入了春冰化,楼烦人便可沿河而下直抵大都,梁国危矣。”

    文玉在旁边没说话,只是看向王滇。

    在王滇的印象中,魏万林一直都是大大咧咧又忠心耿耿的形象,毕竟之前十载山遇刺,魏万林中箭之后拼死护他突围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此人忠厚老实,不然梁烨也不会放心将北军交给他。

    然而最难测是人心,转头魏万林就叛了国,十万将士惨死在自家统帅和敌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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